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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旧以驰骋 援翰而写心 向秀才不是嵇康的背景板
来源:北京晚报 | 竞萌  2023年06月13日07:06

远行的旅人

冬日黄昏,太阳低垂在遥远的西方天际,敷衍的余温已经被即将到来的黑夜渐渐吞噬。

一位旅人突然停住了匆匆的脚步,看着眼前的房子。这里曾经是他居住的地方,如今已有些破败。天气寒冷,房檐上挂着冰柱,没有水从上面滴下来,寒气围绕,让这个冬日的黄昏显得更加凄然。

忽然,寂寥幽怨而又刺耳的笛声钻进了旅人的耳朵。当时还没有人吟出“羌笛何须怨杨柳”的句子,但旅人的心情只怕更糟糕。他看着黑洞洞的旧屋门口,想起了曾经和自己一同在这里指摘天下、饮酒谈心的两个朋友。

用旅人自己的话说,两位朋友都有“不羁之才”,一个志向高远,疏壮辽阔;另一个心胸旷达,狂放不羁。曾经,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因为一些哲学上的观点据理力争,也会轮流下棋、弹琴。无奈的是,他们生活的时代是黑暗的,作为天下名士的他们,如果不被统治者招安,就只能被陷害,然后死去。

对,这两人因为一桩兄长奸淫弟媳的伦理狗血剧相继殒命。其中最擅长琴艺的那位,还把自己的法场,变成了行为艺术的表演现场。那好像也是一个萧瑟的黄昏,有数千学生前来请命,希望挽救这位临刑之人。那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定格了,自己能做的,就是把遗憾的事情做完。于是他回头看了看太阳的影子,要来一张琴,弹奏了自己生命的绝响。之后,他淡然地引颈就戮。

昔日游宴之好,加上今日揉搓人肝肠的笛声,让旅人吟出一首赋来。

旅人用低沉的声音慢慢吟诵,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旅人的两位朋友,亲身经历伦理惨剧的是吕安,弹琴的是嵇康。

这位形单影只的旅人,就是他们的好友向秀子期。两位好友死后,向秀真的有些怕了。他本身就是个怀有出仕之心的人,看着两位不肯做官的好友的下场,索性顺水推舟,效仿另一位好友阮嗣宗,随便做个小官去吧。

赴京途中,向秀路过自己的旧时居所,忍不住回想起两位大闹一场然后潇洒离去的老友,把千言万语,化作了二百多字的《思旧赋》,疏遣郁结之情。

 打铁的匠人

谈起向秀,人们的第一印象往往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最出名的铁匠之二”。

那天大概是个挺热的日子,否则嵇康也不会在家里那棵被水流环绕的大柳树下打铁。向秀蹲在嵇康旁边,为他煽风点火,提升煅烧的温度。曾与嵇康有过掷稿之缘的钟会此时已是被司马一族深深信任的政坛新星,再加上自己的才华和父亲的护佑,钟会此时得意洋洋,他要的,就是找回多年前,随着那份书稿一起丢到嵇康脚下的面子。于是,钟会带着朝中的一帮青年才俊前来拜访。人声嘈杂,甚至有点盖过了嵇康锻铁、向秀鼓风的声音。

但嵇叔夜(嵇康字叔夜)和向子期都不为所动。心高气傲的钟会绝不会主动搭讪,他就是要等那个曾经让自己仰视的嵇康主动来跟自己说话。可嵇康连身上啃咬自己的虱子都不在乎,会在意你一个靠着老爹攀附权贵的鹰犬吗?

向秀更不会说话了,他肯定知道钟会是何许人也,但他更知道老伙计嵇康的脾气秉性,当然,他内心也是不屑于越俎代庖去给双方找个台阶下的。

终于,曾经的拥趸还是有些心虚了,钟会悻悻地起身而去。这倒让嵇康有些出乎意料,便问道:“来之前你听到过什么?来之后你又见到了什么?”

钟会倒是还有点涵养,但也不想在其他围观者面前坠了面子,便故作高深地说道:“听我听见的,所以我来了;看我看见的,所以我走了。”言辞中暗含威胁,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终于,钟会记恨上了嵇康,借着吕安兄弟的矛盾,进言诛杀了嵇康。

在这场行为艺术中,人们总是忽略了向秀,把他当做一个背景板似的存在。但仔细想想,这可能是刘义庆(《世说新语》的作者)的疏忽:刘氏只记载了嵇康扬槌不辍,却忘了写向秀鼓风未停——否则嵇康如何继续锻造手下的铁器?

这样一想便能明白,向秀的心境与嵇康是一样的。如果他惧怕钟会与其身后的势力,大可以停止鼓风,上前接待。钟会自能领会其中对自己的示好,不至于将向秀一并记恨。而且如果向秀停止了鼓风,嵇康也不得不停下来,说话与否不重要,至少不会让场面那么难堪。

所以,向秀鼓风不停的后果就是,钟会在记恨嵇康的同时,自然也记恨上了向秀。这样一想其实就明白了,在这场名留青史的打铁现场秀上,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向秀。他没有停止鼓风,才给嵇康那个本就高大的形象,镀上了一道金边。

诤辩的朋友

向秀能与嵇康为友,靠的自然不是攀附,而是相似的性格、自身的学养,还有就是敢于表达自己的态度。嵇康是不屑掩饰的,但对家人和朋友,又是用情至深的。字字珠玑的《家诫》是严父的爱,《与山巨源绝交书》倒像是为挚友开脱。嵇康把自己毕生的情感、思想都倾注在百余首作品里。

除了上述两作和《声无哀乐论》,嵇康的《养生论》也是其十分看重的作品。但是,向秀老铁却从技法、事实、理论三个维度,全方位地攻击嵇康的理论,写成了著名的《难嵇叔夜养生论》。嵇康说养生能让人长寿,长的上千岁,短的也有上百岁,向秀便较真说道:“若信可然,当有得者。此人何在?目未之见。此殆影响之论,可言而可不得。”用铁的事实攻击嵇康的推论。嵇康说养生应该“绝五谷、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贵”,向秀便针锋相对道:“人生下来就是有情感的,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既然生下来就有那便是自然的。”言下之意就是,你老兄标榜崇尚自然,怎么能用非自然的方法,去否定自己的论调呢?

嵇康提倡在某种程度上屏蔽自己的情感,但深谙人性的向秀却知道,既然情感是天生的,就不可能忽略或屏蔽,或者说,更多的普通人是做不到这样的,于是他为普通人开解:“人是天地五行造就的产物,生来就思美味,求美景;孤独了就想家人、饥饿了就想吃饭,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自然之理。社会化的人当然不能像动物一样茹毛饮血,但可以用礼来规范人类的行为。”不但无懈可击,还有了更多的人情味。之后向秀还给普通人指明了养生的出路:“追求愉悦、追求恩爱、追求人伦天理、追求财富、追求美味,这些都没错,正是合理的追求,才能宣导人的情感,接纳自己的欲望,才能通达天然的本性,这,也是天地之间的大道理。”“乏味的长生有什么意思,何必用短暂的人生去追求这些呢?”

向秀的这份仗义执言与学养,获得了嵇康的尊重。当然,这份尊重的底层逻辑,其实是两人都熟谙正统儒家礼教——那是所有文人士子的终极理想啊,正是这份对美好世界的追求与牵挂,才让两个争执起来面红耳赤的倔强之人,成为挚友。

“背叛”的朋友

向秀骨子里是个跟嵇康一样的狂士,但更是个文人。他有自己的绝对坚持。起初,他博览群书,却不怎么著述,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两个好友嵇康和吕安说,自己想注《庄子》。嵇康和吕安看《庄子》当然是不用注疏的,他们巴不得不被别人的见解所牵扯,便语气强烈地反问道:“这书,还需要注解吗?这不是剥夺了别人读《庄子》的快乐嘛!”但向秀还是有自己的坚持,他坚信自己的见解一定有一席之地。

当他拿着自己的注解再次来到两位朋友面前时,嵇康和吕安都沉默了,良久,嵇康才说道:“你还能再厉害一点吗?”

这段故事出现在《世说新语》当中,里面还说,后来向秀的注解被有俊才但没什么德行的郭象剽窃走了,所以,后人只能看到郭象的注解,其实,人们看到的大部分是向秀的注解。这件事不知道有多少真、多少假。但仰慕那个时代的人,都把《世说新语》当作真正发生的事来看,如此一来,想必注解之事,当然是空穴来风、大有可能的。

不过,向秀最终还是做官了。嵇康和吕安相继被钟会陷害致死之后,司马昭叫来了向秀,问他道,你本来不是不愿做官么,怎么现在愿意了。向秀引经据典,推说自己不是狷介之士。

于是便有人把此解读成向秀对嵇康的背叛——但这更可能是向秀的自嘲,觉得自己终究比不上嵇康。

遗憾的是,这件事似乎成为向秀的谢幕表演,让后人给向秀安上了一个“软弱”的名头,觉得他最终还是向上位者妥协了。

可是,向秀还能怎么办呢?最好的两个朋友已经离世,过往的日子都变成了回忆的烟尘,活着的人终究要活下去——有人记得那些故事,那些人也就还活着。

从结果上看,向秀和阮籍没有区别,甚至比一开始就专心仕途的山涛做得更好。向秀知道,自己的生命也不会太长了,而人生的轨迹,终究还是需要“托运遇于领会”,自己也只能“寄余命于寸阴”。

剩下的日子,换个活法,做个最普通的人吧。

其实,嵇吕二人带走的,还有向秀对世界的全部美好认识,二人身后不久,向秀以45岁壮年谢世。

离世之前,向秀也许会感到久违的快乐,因为在他几乎就要消失的目光中,很可能出现了嵇叔夜和吕仲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