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编辑眼中的孙机先生 孙机: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023年6月15日8时9分,考古学家、文物学家、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孙机先生在北京去世,享年94岁
孙机,山东青岛人,生于1929年9月。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馆员。
娴于文物鉴定,特别熟悉汉以后的文物。曾鉴别出数十种以前从来未被认识的文物,是中国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在古代车制研究方面,论证了中国古车的本土起源说;主持设计了山东淄博的“中国古车博物馆”。
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方面,对其发展系统进行清理,并对其中的无数细节进行阐释考证,撰有重要论著。
曾对古代金银器、乐器、装饰品、佛教艺术品以及饮食等诸方面,反映出的中外文化交流之事例进行研究,所撰论文亦结集出版。
主要著作、论文包括:《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中国古舆服论丛》《中国圣火——中国古文物与东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问题》《中国古舆服论丛》(增订本)《孙机谈文物》等。
与时间赛跑——父亲的身姿
◎天漫(孙机先生之女)
父亲总说自己前半生浪费时间太多
作为孙机先生的女儿,老爷子一直希望我能从事文物考古方面的研究。还精心为我准备了十篇论文的题目,希望我在考古方面有所建树。在他的辅导下,我也陆续完成《有关“一丝九鼎”与“夏里”之说》《中华智汇·古代顶级灯具系列》等多篇文章。但我总感觉自己基础差,查阅古籍资料吃力,后来逐渐放弃,继续从事美术方面的研究和创作。非常遗憾!老爷子也没有强求。当我有作品或论文、著作完成给他看时,他也会非常高兴地指点。
老爷子一辈子都在和文物、古籍打交道,所以生活方面他非常简朴,甚至是抠门。除了定期买书,他一般没什么消费。老爷子总说自己的前半生浪费的时间太多了,所以后面就要拼命赶上,与时间赛跑。他每天在写字台旁看书、写作十个小时以上。耄耋之年,还接连出版了《仰观集》(2012年)《中国古代物质文化》(2014年)《从历史中醒来:孙机谈中国古文物》(2016年)《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修定本)》(2020年)等学术专著。
2019年9月28日,我在微信朋友圈晒老爷子九十大寿聚餐图片时这样写:“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九十大寿的一老每天依旧读书写作,每周依旧上班。”说的就是已经九十岁高龄的他。他经常半夜突然想起什么,就起身到书房又开始写作,一直到天亮。妈妈说:“你们年青人要是像你老爸一样勤奋、认真,做什么都能成。”我说:“像老爸这样每天坐在桌前十多个小时,我们的腰和颈椎也受不了啊。”可老爷子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也许是习惯、也许是兴趣、也许是毅力,也许是这些都有吧。
2020年1月中旬的一天,大风降温。老爷子和妈妈外出办事,回家后都感冒了。第二天一早老爷子突然高烧、呕吐,但怎么也不肯去医院。我只好叫了120,将他和妈妈一起送到中日友好医院急诊输液。输了近一周的液,他们二人的情况都有好转,我就给他们挂了中日呼吸科的专家号想复查一下。大夫一看病历就说,两位老人都有肺部感染情况,建议住院治疗。正好此时北区有两个床位,这样老爷子和妈妈就可以一起住院,相互有个照应。不久新冠肺炎暴发。大年初二到初七,中日呼吸科抽调了很多医护人员支援武汉,没有医生开出院证明,老两口在医院一住就是16天。肺炎之后,老爷子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
日丽橙黄橘绿,云开鹏举鹰扬
虽然身体不如之前,但老爷子依旧没有停止工作,每天依旧在家读书、看报、写作,还像以前一样一丝不苟完成单位工作任务。疫情前,每周他都要到国博上一天班。老爷子在国博工作几十年,应该是在国博工作时间最长的人了。他精心筹备的“中国古代服饰文化展”2021年2月展出后好评如潮。其中他指导北京服装学院团队复原制作的15尊古代人物雕塑及服饰,完整再现了古人衣冠配饰的整体形象,成为古代衣冠配饰的范本。九十多岁的他还多次到展厅亲自讲解,边走边说,一说就是两个多小时。
2022年,对老爷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他自言2022年他完成了人生的三件大事:其一,获得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颁发的“考古文博学院杰出院友奖”。这是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对这位北大毕业生的高度认可;其二,中央新闻频道到家为其录制纪录片《吾家吾国》,并在十一国庆节期间进行了播放。《吾家吾国》是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推出的针对国之大家的挖掘式纪实采访节目,是“中国国家影像人物志”;其三,完成了《孙机文集》(八卷)。在这套文集中,他将以往的出版物进行了汇总、梳理,将最新的挖掘、研究成果充实到过往的文章中,将文章中不详之处进行补充,纳入了多篇近年完成但还没发表的论文。这部文集是其一生学术的总结,全书几百万字,从2021年11月策划到2022年初交稿,当初预计2022年底出版(后延迟一年)。老爷子日夜加班,有时会从半夜改稿到天亮,身体透支得厉害。2023年五一之前,老爷子说:“我的稿子全部完成了。最后想要修改的一两百字也已经写好了,就等出版了。”
为了庆祝完稿,“五一”我还带着两位老人到通州大运河公园转了一圈。这之后老爷子的精神一下子松了下来,人迅速衰老。每日时睡时醒,清醒时就说:“我都忙完了,现在感觉没什么计划,每天没有事干啊。没事了,该干点什么呢?”我说:“那就给我写个斋号吧。”老爷子痛快答应了,还说:“还欠着好几幅字呢。但我先给你写。”
大概一周后,老爷子果然把我的斋号“乐天簃”写好,还问我“满不满意,”我说“当然满意”。
以前求老爷子的字是极难的。他自小父亲、伯父亲自教他练字,他的毛笔字写得秀雅文气,但他极少写字。我求他的字好多年,他才把家里原来挂在客厅的一副“日丽橙黄橘绿,云开鹏举鹰扬”对联给了我——这还是因为中央文史馆要举办馆员作品展览,他把家里挂的对联取下来参展,撤展后直接送给了我。
所以这次如此痛快完成,我还有点诧异,高兴地裱好挂在家里。
好像完成所有工作后您已了无遗憾,6月15日,您走了,平静而安详。
您已完成使命,天国之路已为您打开,祝您顺利归家。
天漫2023年6月21日写于乐天簃
给孙机先生编文集
◎李静(商务印书馆编审)
6月15日一早,接到扬之水老师和小漫姐发来的微信,我大喊一声“啊”赶紧给她们两位回电话。
我一时还是不愿意相信。
就在前一天傍晚,扬之水老师还在跟我说,《文集》不要等了,能不能先印出几册拿给孙先生看。我当时还比较乐观,以为都能够说话了,说明在恢复中,要不再等几天看看。谁会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没有犹豫的机会了。
先生文集最终未能让他在生前见到,这是最让我深感遗憾的。每每想到这些,内心无比难过。
先生文集的出版工作本已进入尾声,5月底,先生说要在第一册再增加几百字。5月31日,我打电话确认第二天过去送稿的事。
电话那边接起,我习惯性地说:“孙先生好!”对方说:“您好!”接着我说:“孙先生在家吗?”对方说:“我是孙机。”“您是孙先生?!”“我是孙机。”我赶紧说:“我完全没听出来您的声音。”从《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一书出版至今十余年,我跟孙先生电话或见面不知多少次,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孙先生用这样的声音说话。
放下电话,我马上跟小漫姐联系,嘱她带孙先生去医院看看。后来说阳了,第二天不能去送稿子了。
几天后,病情的发展实在超出预想。明明身体硬朗、耳聪目明、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的先生,竟然无法抗拒这小小的病毒,在几次好转、给亲朋希望之后,还是安详地走了。
先生文集最终未能让他在生前看到
给孙先生出版文集的事,之前跟他提过好几次。每次孙先生都说自己还在写东西,不急着出文集。前年在扬之水老师的劝说下,孙先生终于动了出版文集的念头,并给我打来电话。我当然大力支持,并期盼早日交稿。
2022年1月初,孙先生打电话说稿子准备好了。一进门就看到整整齐齐的八册书稿,捆好了装在袋子里。坐定后,孙先生拿起身后桌上的一张纸,逐一跟我交代需要注意的事项。
孙先生说把这套书定名为“文集”而不是“全集”,是因为这套书里收录的,并不是孙先生的全部文章,而是孙先生选出的他认为写得比较紧实的,那些有点“松的”就没有收录。《文集》的另一个好处,是它把孙先生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在《考古》《文物》《文物天地》等各种期刊报纸上的文章汇总到了一起,使读者免受翻检之苦。
很多人以为编文集就是把以前的文章汇总、编排在一起就可以了。孙先生编文集,是对几乎每一篇文章都进行了修订,有的文章补充了最新研究成果,有的文章进行了改写。所以孙先生相当于交了手稿。因为书稿里有大量的图片,我专门请了擅长制图的朋友把全部图片电分,并把原稿全部扫描,以便后续的排版和编辑核对。
版式请孙先生看过调整后,基本做完了准备工作。大规模进入排版其实已经到了3月底。4月底,稿子陆续排出来,我都是打印两份,一份请孙先生看校样,另一份在编辑手上进行编辑加工。5月,我拟了一个校对原则,开始将书稿陆续发给校对老师进行初二连校。校对是商务印书馆商易华公司帮忙安排的,刘威老师给予了特别多的支持,即便是在不能全天到岗时期,也一直没有影响工作的进度和交接。
因为书稿有八册体量太大,所以编辑、校对、作者看校样是同时滚动再进行合龙。所以工作日志上记的经常是这一册给了谁、那一册给了谁。初审的时候我核查了一些引文和文献,发现之前不少引文都有错讹,有些参考文献可能不准确,所以决定全部核查引文和参考文献。这两项工作费时较多,打算把它作为专项工作,穿插在审稿加工之间进行。
一生学术成果的总结 先生视《文集》的出版如生命
看过第一遍校样后,孙先生约我去取稿。这套书的重点是图片,孙先生认为图片普遍被缩小了,他在校样上逐一标出了需要放大到的尺寸,使后续的排版和校对都有了明确的标准。同时孙先生提出改后希望再看一遍校样。
10月份,按新的图片要求排版、老师改好后,我请刘威老师帮忙陆续安排三校。由于图片改动较大,所以三校相当于全部重新校对。三校完成时,引文和文献的全面覆核也基本结束。合龙之后,我把校样陆续给孙先生送去。
那是去年11、12月间,正是疫情严重的时候,虽然孙先生跟老伴一直没有中招,但他家附近险情不断。有段时间,他不敢让我过去,我也怕给二老带去病毒,但这些始终耐不过他想早点看到校样的心情。终于有一天,我们通了三遍电话,下了很大决心,确定由我把一批校样送到楼下,然后他们自己搬到楼上去。四册八本呢!在犹犹豫豫中,我把校样送到他家楼下,他跟师母带着买菜的小车,早早等在楼下,让我放下校样赶紧离开。
我拗不过,只好远远看着他们一本本放进小车,吃力地抬上台阶,内心实在是非常地不忍。
孙先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再一次从头到尾通读了八册的校样,纠正了有些误改。
稿子在我手上加工、在校对手上校对时,孙先生也并没有闲着,总是反复重读书稿,发现问题就再次修改。即使看过两遍校样后,孙先生有时还让我把稿子送过去,比如说有一个问题他认为说得有点含糊,要改得表述更清晰一些。
对于书中的标点、用字等,孙先生有着自己的坚持。在不违背出版规范的原则下,我基本尊重孙先生意愿,并作了全书统一。有时为了某个特定的问题,孙先生会多次强调。比如意为马额上的装饰物的“钅昜(yáng)”字,孙先生就坚决不同意简化为“钖”。
到今年3月底,书稿的整体工作进入尾声。在三校样陆续改回的时候,孙先生又来电话,希望再看一遍校样。于是,我又陆续把改好的校样送到家里。其实这段时间孙先生几次偶有小疾,身体并不是太好,我几次跟他说不要太辛苦,最后这一遍校样其实不会有太多问题,但孙先生非常坚持,我只好遵命送过去。
4月底孙先生打来电话,约我过去取稿,说他看完了。
《文集》校样孙先生看过三遍,这对于一位九十几岁的老者来说实为不易。但孙先生唯恐留下一丝遗憾。他珍视《文集》的出版,觉得这是他一生学术成果的总结,他视之如生命一般。
先生遽归道山、林霭远游让人无比怀念
因为《文集》所收文章发表历时四五十年,各篇体例并不一致,《文集》的编辑加工过程中,除做了体例统一等工作外,还对所有引文进行了核对,对所有参考文献进行了覆核,这个工作量是非常巨大的。孙先生在看完加工过的校样后,几次对我说,这工作完全超出了编辑对待书稿的态度。
《文集》最后附有先生的主要诗作存稿(定名《遇安诗存》),以及主要获奖情况,这是先生一生的总结,并请扬之水老师为《文集》撰写了跋文,长达万字。这篇跋文对孙先生的学术进行了非常精到的总结,对于读者全面了解孙先生的学术研究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且扬之水老师文笔简洁精炼、语言丰富美妙,无疑是对《文集》的锦上添花。
孙先生的研究以文献与文物相结合见长——即是以某件文物的来龙去脉为切入点,在文献中找到相应记载,以相互印证,从而论证当时的制度背景、历史状况、生活型态等。
读孙先生的书稿,最大的感受是每一篇文章都特别扎实、论说有据。我建议读者,读孙先生的书不需要一次性吞下去。这是一座丰富的宝藏,需要慢慢品、仔细读。况且书中每一篇都是独立成篇的,随意翻开一篇都可以读得进去。读孙先生书稿是会“上瘾”的,我经常会带一些书稿回家,其实不是为了赶进度加班,就是单纯地想有空的时候拿起来看上几页,那是一种享受,也总会有所收获。
对于一个编辑而言,加工这个书稿已经不只是工作,它更激发了我对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的兴趣。在编辑加工这八册书稿的过程中,我的收获远远大于工作带给我的。有时读着读着,我会觉得这篇是一个短视频的绝佳脚本,我会设想镜头从哪里切入、如何转换,如何换个角度呈现,又如何给出让人信服的结论。文字和叙述节奏感的超强把握,是孙先生对这个问题反复思考、烂熟于胸,所以才能娓娓道来。
八卷本《孙机文集》,在我看来是一部包罗万象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百科全书。很难想象一个学者用毕生的精力,从汉代物质文化的方方面面开始,把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各个领域,包括衣、食、住、行、农业、手工业、车马、青铜器漆器等等诸多方面都做了研究,且深入浅出,抽丝剥茧,逻辑严谨。这套《文集》无疑会成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领域的一座丰碑。
先生遽归道山、林霭远游,让人无比怀念。但生前完成手定八卷本《文集》校样,也算了无遗憾。先生的学问风尚,会随《文集》流布久远。
深切怀念孙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