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重重的小说,如同女巫的招魂会
当我们观看诺奖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照片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仿若从远古深渊中而来但是又奇异地生活在当下的女巫形象:一个如同带着色彩的水晶球般可以将人吸入未知空间的眼睛,发辫像蜘蛛腿一样从不同的方向伸出,有时会搭配上一些蓝色的头饰珠子,整体气质散发出一种孕育着神秘主义的光辉。她最广为人知的小说风格和她在世人面前展露出来的样貌如出一辙,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融合了神话迷信与当代世界的绝无仅有的巫术式体验。在她的第一部小说《爱尔娜》中,她就是以一种镌刻着密教印记的通灵术为主题贯穿整个叙事。相对于之后的小说,《爱尔娜》显得有些稚嫩,但作为她踏进小说殿堂的处女作依然称得上足够优秀。
招魂会
《爱尔娜》是现实基调与迷幻色彩的糅合体,诡秘的招魂会被节制地包裹在现实的蚕茧中。由此,托卡尔丘克早期的写作路线开始向着两个迥异的方向延展:一条指向她赖以成名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等作品,幻想的蒸汽弥漫升腾,现实在梦境般的迷雾中隐隐约约地闪烁,奇幻与哲思的交织让小说幻化成了熠熠生辉的狂想曲,与此同时又饱含了明澈的诗意描写。托卡尔丘克同样是一个诗人,她的第一部作品不是小说而是诗集,但这种语言在《爱尔娜》中只是惊鸿一瞥。另一条指向她不那么声名响亮的例如《最后的故事》这样的作品,以真实的世界为幕布,平缓而脚踏实地耐心推进叙事,以一个突发事件为引线通向哲理性的思辨——在《最后的故事》中是一次探访故居时突发的车祸事故,在《爱尔娜》中是因为爱尔娜突然具有了招魂术的能力。故事被豢养在温室之中逐渐开花结果,最终在小说的淡水湖上掀起了心灵的浪花。
《爱尔娜》运用的整体布局方式在之后的两部小说中也被沿用,一个小标题带动一段文字,每一章节不会太过冗长,像是一片片闪闪发光的碎片,最后通过一块又一块的拼图合成了一个浑然的整体。在《爱尔娜》中,这样行文的好处在于可以自由快速并且便捷地出入各式各样的视角,不仅可以使用不同视角切入进一个事件观察——当然也包括了客观的叙述者视角,同时可以蔓延到人物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一隅。在小说中,每个与招魂会息息相关的人都或多或少背负着一种私密的心理负担:爱尔茨内尔夫人永葆青春的妄念、弗罗梅尔对爱尔茨内尔夫人的暗中迷恋、泰蕾莎对母亲的思念和童年时被收养人的侵犯、阿尔杜尔源自父亲的影响、洛韦医生对死亡的恐惧,还有那对双胞胎姐妹——她们与爱尔娜兼具寄生与控制的双重关系。通过招魂会,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被辐射到每个参会人身上,也包括实施通灵术的爱尔娜本人,在每个人心灵深处搅起了关乎自身的暗涌。
镜子
小说中一个具有象征性的物件就是镜子:通过镜子,爱尔茨内尔夫人得以观察到岁月的流逝;通过镜子,双胞胎姐妹看似得以沟通生与死。爱尔娜的能力也像是一面镜子,以自身为媒介连接了梦境与现实,甚至于我们自己的眼睛与思想本身也是一面镜子。在镜子外是一种被称之为世界的东西。小说中爱尔娜的月经是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象征着人的成年;双胞胎为她套上的东西被比喻为“缰绳”,代表着捆绑与束缚——而被囚禁的正是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世界丧失了本来的面目,我们看到一处美景会用人工的比喻来形容“像华托的画”。小说通过人物观感看世界,也用了许多关于平面性的词语,我们用想法、期待、习惯强加到我们观察到的事物上,构筑了扭曲的镜像。世界被动地按我们的想法行进与发展,意义悖论性地朽烂。在小说中的一节,阿尔杜尔对在一个车站遇到的陌生女人进行了一场微型的剖析实验,通过缜密的推理与逻辑能力对女人的生活进行判断。但他的判断不断地被否定,那“理性”的推导是否真的具有意义?小说借沃盖尔之口表述了以无意识和意识两种感受世界的方式:无意识是先天存在的;而意识则是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产生的具有保护色的外壳,是不可能永恒存在的。
死亡
某种意义上,死亡是永恒的,《爱尔娜》的终极目标,则是探讨死亡的这一避无可避的课题。亡灵、招魂本质上都是生者对死亡的探索。代表着神秘主义的弗罗梅尔和信奉现代科学的洛韦医生这两个死亡专家在招魂会彻底完结后都沉潜入死亡的深渊探秘。所有人面对的终究都是自己的死亡。弗罗梅尔被洛韦医生拯救,但拯救者自己却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说的倒数第二章关于死亡的论述精妙绝伦。这段论述与前文关于幽灵和自然的描绘段落交相呼应——一种关于永生性质的往复循环,幽灵理论中人的灵魂因为死亡脱离躯体,游荡于尘世,寻找适合的躯壳复生,但记忆就此消除。而爱尔娜观察自然时则领悟出,美好的东西如落叶埋到土地中,又从根中长出来重生。在这里,托卡尔丘克用了一个奇妙的比喻:“不死的行星”——这种轮回发生于无声无息之中,但可以被某类人感受。但人类追求的真的是这种永动机般的齿轮转动吗?
处于布朗肖所谓的“垂死状态”下的洛韦此时才真正明白:永恒并不是人类所追求的,恰恰相反,人类真正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永恒的存在。“但他也很害怕,死神会不会欺骗他,让他永远不死,让他永远流浪,无休无止。”“他以前想错了,以为人们并不想死,而是想永远活下去。”
谜团
小说最终形成的是一个令人眩晕的谜团,读者感知到的清晰性随着叙事的发展不是递增而是递减,叙事每次枝叶的分叉延伸出的是更加朦胧迷惑的云层。神秘主义者也好,科学主义者也罢,所有的解答都是“看似”,没有一种可以让我们完全信服,看似繁茂的解释其实都无一例外地落空了。最后双胞胎姐妹偷偷移动物体被发现,导致招魂会就此结束。但其实这是一个双重的骗局——它否认了爱尔娜移动物体的能力并宣告了招魂会的欺骗性。当然,爱尔娜被否定,并不代表爱尔娜做梦与潜入另一个世界的能力是虚假的。阿尔杜尔的报告充斥着科学性的语言,看似客观,但没有办法令读者全然信服。
在《爱尔娜》的结语一章,阿尔杜尔在一家裁缝店重逢了他曾经的病人爱尔娜,但对方仿佛对招魂会一事一无所知,只留下一次轻微的脸部颤抖。谜团烟消云散,但粒子却散落人间,更增添了永不可解的困惑。他以为一切永远不会消失,而实际上一切都不存在了。小说最后的一句话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景:他放下了手里的那朵玫瑰,去追赶那辆人造的、镌刻现代性和生活性的出站的电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