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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杨苡《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记忆是抵抗时间的方式”
来源:文艺报 | 颜雪纯   2023年07月21日08:22
关键词: 杨苡

杨苡先生是中国著名的文学翻译家,译有《呼啸山庄》《永远不会落的太阳》《天真与经验之歌》等,“呼啸山庄”这个译名由她首创。岁月呼啸,记忆洄澜,《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是杨苡先生的口述自传,主要记述了她前半生的成长与生活。这位1919年出生于名门望族的小姐与20世纪的中国一同辗转于兴亡之间,但她回忆的语调却没有太多的悲情和怅惘。杨苡先生从公共性的立场退却到纯粹私人记忆的视角,将各种历史场景与人物以一种自然、亲切的口吻表达出来。《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是一本微笑的书,从中能够看到一个浮沉的时代,以及阅尽千帆后,一个通达可爱的老人。

一路向南

杨苡出生于煊赫的书香世家,祖辈有四位点了翰林,父亲杨毓璋是天津中国银行的行长。但她出生不久后,父亲去世,家族便逐渐衰落。从中式大院到愈来愈紧凑的西式公寓,“我们住的地方很明显地每况愈下”。虽从深宅大院搬出,但旧式家族的规矩仍延续在生活中。“过去的大家庭生活,规矩特别大,特别多。讲规矩,其实就是讲等级”。比如丈夫去世后,大太太在家中具有绝对权威,万事以大太太为尊,她所生的“大公主”自然也嚣张跋扈;再如哥哥杨宪益是家中独子,虽是姨太太所生,但不妨碍他是家中的“小皇帝”。更有一些晦暗难言的不幸遭遇:杨苡出生不久父亲便去世了,她因有“妨父”的恶名而遭保姆苛待……这些不幸归根到底源于旧家族、旧观念、旧社会,从中可窥见民国时期社会革命、家庭革命的因果由来。

杨苡则深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格外具有叛逆精神。1935年,“一二·九”运动爆发,学生纷纷上街游行,但杨家不许女儿参与政治运动,杨苡深感苦闷。她崇拜巴金,深受巴金反叛家庭思想的影响,她给巴金写信吐露心声,想要冲出“金丝笼”一般的家庭,做他笔下的觉慧。她一直想离开家,中学毕业后她保送到南开大学,南开大学迁至昆明合并为西南联大,她便一路南下求学。自天津南下,到上海,到香港,到昆明,到重庆,到南京,一路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也一路吟咏自由之歌。

中与西

杨家家道中落但家底殷实,因而杨毓璋去世后的很长时间,杨家仍能保持一个较高的消费水平。杨苡最喜欢玩的地方是中原公司,“下面几层卖百货,四层、五层有好多唱戏的、说书的、讲相声的、变戏法的”,其中海派的京戏布景别致、唱词通俗,非常受欢迎。去起士林吃西餐也是令人兴奋的事情之一。起士林是德国两兄弟开的,是天津第一家西餐,在天津也就成为了西餐的代表,“名流、有钱人都爱往那里跑,梅兰芳经常出现的。”除了新奇和愉悦之外,西式物品有时不能完全与中国语境融合,会产生一些滑稽的场面。杨苡在文中提到了新派的出殡“洋鼓洋号在中式出殡队伍里倒也不能说是不伦不类,挺好玩的,最滑稽的是奏的曲子,什么流行就来什么,《蓝色多瑙河》《金银圆舞曲》《轻骑兵序曲》……《风流寡妇》都出来了,和举哀没有半点关系”。

杨苡先生身上具有包容开放、乐观坚韧的人格特质,与她的求学经历息息相关。她在天津中西女中度过了十年,女中培养了她的外文能力,更陶冶了她的心灵。

女中中西兼容的基础课程让杨苡打开了视野,为她日后的事业选择奠定了基础。国文课上,王德修老师教授文言文,吟诵教法令人印象深刻;范绍韩老师在写作上要求严格,为杨苡的写作打下了基础。杨苡感到自卑,范先生鼓励作者在写作上“不问收获,只管耕耘”。杨苡感叹:“他是会鼓励人的,我后来喜欢写作,还有爱写长信,多少都和他最初给我的鼓励有关系”;高玉爽老师喜欢讲新诗,将作者引入读新诗、写新诗的大门。另有一门由教务长范教士所讲授的心理课,讲授心理分析等知识,对作者分析外国文学有启蒙的作用。“‘下意识’‘潜意识’‘心理分析’等词儿,我就是在那课上知道的。后来读莎士比亚,读西方文学名著,里面有很多心理分析,我就会想到心理课上讲到的。大学四年级我们有门课‘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与散文’,我特别喜欢勃朗宁的诗,还有我为什么对Wuthering Heights(《呼啸山庄》)特别感兴趣,都有心理课的影响。”

忆及恩师 亦师亦友

恰如书名,杨苡回忆了许多人,许多事。人物群像的回忆是对历史整体的补充和深化,从她与故友的交往中也能窥见个人心灵的成长。杨苡一生中有几位恩师,给她的学习、生活和事业带来了重要影响。

杨苡崇拜、信赖巴金先生,他们之间有几十年的书信往来,巴金先生在她迷茫和苦闷之时为她提供了宝贵的人生意见。杨苡少女时代想学《家》中的觉慧,巴金劝她先把书读好;在她因结婚生子辍学时鼓励她“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在她翻译小说时,巴金也直言不讳地提供建议,让杨苡“下定决心让我的译文或译诗必须要为读者着想,要经得起行家对照原文推敲”,得知杨苡想要翻译《呼啸山庄》,巴金则表示了鼓励、支持的态度。

如果说杨苡与巴金亦师亦友,那么沈从文先生则更严格一些。沈从文先生是杨苡在青云街时的邻居,给人温文尔雅、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他“笑眯眯的,一口湖南话很绵软,说话声音很轻”、“和颜悦色,轻声细语的”。但在学习上,沈从文先生要求严格,他希望杨苡埋头读书,用功学习。他并不发脾气,但每每的关怀和提醒总让杨苡很是羞愧。杨苡回忆:“沈先生对我的不够用功当然是清楚的,有机会就劝诫我。没人比他更有资格这样教导学生了,他自己是很用功的……有一天我懒散得很,懒得看,懒得写,早早吹熄了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盘算明天找谁去玩,到哪儿逛逛,吃焖鸡米线还是吃饵块……第二天一早沈先生上楼到外间来工作,笑着对我说,昨晚写什么了?看了什么书?才十八九岁不要那样贪睡,要睡懒的哟!我羞得无地自容。”也是沈先生为杨苡拿主意,在西南联大就读外文系。作者当时喜欢文学,想读中文系,而沈先生则建议她“说我原来在教会中学那么多年,学中文的话,扔了外语太可惜,进中文系,就一天到晚跟线装书打交道了”。在这次选择之后,杨苡便走上了研究外国文学的路。

在当时的重庆中央大学时,英美文学专家陈嘉教授则影响了杨苡的翻译生涯。陈嘉老师说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讲课生动,为人亲和。彼时杨苡便对翻译作品非常感兴趣,经常拿翻译的诗向陈先生请教。她记得“在黯淡的灯光下,陈嘉一字一句对照修改她翻译的诗,连押韵和节奏也要推敲”。杨苡在中央大学时翻译了许多诗歌,想来是陈先生的指导使她受益匪浅。

如梦般易逝

从史学角度出发,杨苡先生这本口述自传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当我们凝望历史,可以通过这本口述自传窥见时代之因。她令人称奇的记忆力提供了丰富的历史细节,并以日常、温和、极富人情味的方式娓娓道来,为读者看历史名人提供了日常生活的视角。正如何兆武先生所说:“那只是历史的细节,可是正像现在流行的一句话,‘细节决定一切’一样,看到历史的细节,常常会反过来,让你更加理解历史的脉络和轮廓。”口述史未必有严肃的历史研究客观,口述者的表达难免具有主观色彩。但记忆中许许多多的细节,许多人平凡而波折的人生经历和回忆者的喜怒哀乐,恰是时代的直接映射。

记忆是抵抗时间的方式,却如梦般易逝。口述落在纸面上,浩荡的人生画卷铺开,生命中的友情、爱情、亲情获得了一种更永恒的载体。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