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书定庵诗：跨越百六十余年的精神相契
2023年5月，华东师范大学手稿馆接收到中国美术学院舒传曦教授捐赠的“清园王元化先生书定庵诗十首”书法手稿，由王元化弟子、华东师大图书馆馆长胡晓明教授亲自从王元化晚年最爱的西子湖畔带回了先生曾执鞭的师大校园，在王元化学馆中拆封，以示敬重。
该书法是王元化于2004年写赠友人舒传曦的十首龚自珍诗，十张册页统一装在四达如意纹锦面制成的翻盖式锦盒之中，由舒传曦亲自题签。诗分别为：《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其二）》《题虎跑寺》《杭州龙井寺》《小游仙词（其七）》及大型组诗《己亥杂诗》中的六首。每页都有朱文椭圆引首章“临风挥翰”，落款之下钤有白文印“王元化”，款识“清园”则寓意王元化儿时所居之清华园，以及代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清华精神。
册页以行楷书写就，浑穆雄厚，不激不厉。正如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在《〈清园书屋笔札〉序》中评价王元化“以一种温厚的笔法，书录他的著作语要，书写敬正风雅的文人气息，文质而彬彬，可谓形美、义真、而入自在与感心之境。这种重书写内涵、重书之风神的学者书艺，正应为今日学界所推崇”。王元化这类朴实的学者型书法，不刻意追求技法来表现艺术，他所在意的是书写的内容与自身心灵的融洽，从而通过心手的结合诉诸笔端，充分体现了书家内在的学识与修养，故而能风规自远，别有意境。
2003年，即书定庵诗的前一年，王元化应邀为翌年举办的“清园书屋笔札展”书录自己的著作语要。恰在本年农历岁末，龚自珍研究者樊克政寄来梁启超、林长民、台静农跋龚定庵自写诗卷之影印件，请王元化为诗卷重印出版题词。王元化写到：“道光二十年九月，定庵偶游金陵，小住城北之四松庵。友人周子坚诒朴索诗，即书《己亥杂诗》三十三首，书如其人，有挥剑付箫之意。任公跋作于民国四年，今新千年亦忽焉又四载矣。噫！ 云屏梦里之人久逝，万古落花之魂未苏。一灯斋心，尊前百感；冥鸿回首，长天遗音。”定庵自写诗卷全为青楼女子灵箫所作，王元化评语也本于定庵诗中典故。这一偶然事件，让王元化与龚自珍再一次相遇。
观龚自珍书法，如侠士仗剑，快意恩仇，不在意点画精到与否，却极具个性。龚自珍十分反感馆阁体，认为这是闲人专以临帖之事，他将书法分为通人之书、书家之书、馆阁之书，称赞通人之书为“文章学问之光、书卷之味，郁郁乎胸中，发于纸上。一生不作书则已，某日始作书，某日即当贤于古今书家者也”。显然王元化认同这样的理念，加上其字势倾斜，左低右高，横画拉长，与龚书如出一辙，或许王元化在无意中已流露出对龚书的认同，只不过龚书潇洒而王书厚重。
王元化熟稔龚自珍的思想由来已久，早在1977年王元化因“胡风案”牵连尚未平反时，就撰写了《龚自珍思想笔谈》，对龚自珍的思想进行了全面的评点，认为龚自珍是揭开中国近代思想史第一页的人物，他的价值就在于敢对没落腐朽的封建社会进行辛辣的揭露。王元化撰写此文时正是处于肃清“四人帮”大量散布的封建专制主义流毒之时，这样龚自珍的批判就显出了重要的意义。其撰写缘由是在1970年代中期的儒法斗争中，龚自珍被强行加上法家的外衣，这里面掺杂了政治的权术与斗争，一贯向着真实的王元化自然不能容忍政治强加于学术的做法，而龚自珍一生率真情切，不屈学阿世，这正是王元化“为学不作媚时语”、评价胡风不是反革命的一个写照。
写赠舒传曦的定庵诗正好是王元化研究龚自珍思想的一个缩影。将所书十首定庵诗按时间排序，第一首为龚自珍1819年所作《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其二）》：“文格渐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何如。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本年，龚自珍进京首次参加会试，未中，这首诗即写于此时。八股文需按照套路迎合考官口味来增加中试几率，这样的庸福是龚自珍反感的。读书人墨守成规，不越雷池，加之文网严密，有志者也只能考据训诂，学界黯淡无光，毫无生气。友人庄绶甲劝龚自珍削删讥评弊政、倡言改革的《乙丙之际箸议》也就可以理解了，但龚自珍诗文的可贵就在于他能够冲破罗网、大声疾呼。
第二、三首为1820年的《题虎跑寺》：“南山跸路丙申开，庚子诗碑锁绿苔。曾是纯皇亲幸地，野僧还盼大行来。”以及《杭州龙井寺》：“红泥亭倒客来稀，钟磬沉沉出翠微。无分安禅翻破戒，盗他常住一花归。”是年三月，龚自珍再次参加会试，仍落第。后捐职内阁中书，未就职，旋即回南。秋日于杭州群山幽静之处，山野僧人不知嘉庆帝已大行，还在盼望皇帝能临幸此地，龚自珍早已无心禅定，不耐沉寂，破戒盗花而归，狂态毕显，特立独行。
1821年夏，龚自珍考军机章京，未被录取，作《小游仙词》十五首刺之。王元化所书即其中第七首：“丹房不是漫相容，百劫修成忍辱功。几辈凡胎无觅处，仙姨初豢可怜虫。”将丹房比拟军机处，指出军机处需要的，都是那些唯唯诺诺、听从军机大臣驱使的可怜虫。王元化认为龚自珍留下的具有批判性的寓言一直保存着生命和活力，特别是其中的讽刺诗文，这在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中，以及清代文字狱盛行的社会中，更能显现其可贵之处。这首诗揭露军机处选拔官员清规戒律很多，不能容纳有志之士一展抱负，不禁让我们想起了龚自珍在己亥所写的《病梅馆记》。
王元化所书后六首皆为1839年龚自珍创作的《己亥杂诗》。龚自珍在京师官居礼部，因长期力主改革，才高性傲，触动时忌，本年四月，因老父年逾七旬，从父龚守正适任礼部尚书，例当引避，乃辞官南下。《己亥杂诗（其五）》：“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花是龚自珍诗文中常见的一个意象，比喻自身忧患沦落，但绝不颓唐，从没落中看到新生，甘愿献身护育新的生命，在对现实的不满与失望中仍透露出乐观的精神。
五月龚自珍抵淮浦，看到运河两岸许多纤夫拉船运粮，想起自己在京师也享用过北运漕粮，颗颗俸米沾染人民的血汗，听到纤夫的号子至夜不绝，而自己却在经世济民方面没有什么作为，不禁泪水滂沱。作诗纪之：“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己亥杂诗［其八三］》）
四月，林则徐虎门销烟。原本龚自珍想随之南下，厉行禁烟、抵抗侵略，因形势不允许，未成。此时龚自珍写到“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己亥杂诗［其八七］》）林则徐离京时龚自珍曾积极出谋划策，此诗再一次表示想要献上奇猷，但终怕泄露而作罢。挚友之情与爱国之情交织一起，以救亡图存为己任，安危与共，情真意切，洵为感人。
龚自珍南归过镇江，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祠万数，道士祈撰青词，于是写下千古名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己亥杂诗［其一二五］》）龚自珍和他所结识的一些抗英派人物看不起那批庸俗鄙吝的名流，他们反对抱残守缺，主张经世致用，希望能以风雷之力，打破“万马齐喑”的局面，“不拘一格”使人才涌现出来，为衰世寻找旧邦新命的路径。
龚自珍南归后，于苏州昆山修整羽琌山馆，见其西枯枣一株，不忍斧去，赋诗一首：“西墙枯树态纵横，奇古全凭一臂撑。烈士暮年宜学道，江关词赋笑兰成。”（《己亥杂诗［其二二一］》）枣树虽枯，而姿态纵横奇古，烈士至暮年仍当满怀壮志，探究治国安邦之道，此诗一反庾信（小字兰成）《枯树赋》那样悲切哀婉的格调，显然有受挫不屈、壮心未灭的气魄，以及不忘变革社会政治的用意。两年后，龚自珍暴卒于丹阳。逝世前仍致函江苏巡抚梁章钜，约定辞去丹阳云阳书院讲习，准备奔赴上海稍助筹笔，共同抗英，正可见龚自珍满腔热血的报国之心。
当然，由于书法是赠给杭州友人的，想来王元化在定庵诗中挑选与杭州风物有关的诗作结也是有意为之。王元化不太喜欢上海，认为钢筋混凝土的摩天楼太多，但对杭州有好感，八十大寿时特意去杭州庆祝。“杭州梅舌酸复甜，有笋名曰虎爪尖。芼以苏州小橄榄，可敌北方冬菘醃。”（《己亥杂诗［其二三七］》）杭州梅舌、虎爪笋，拌上苏州的小橄榄，味道抵得上北方的腌制大白菜。这首诗就像是《随园食单》中的一道佳肴秘笈，表露出龚自珍和王元化都十分喜爱西子湖畔的风土物产。
王元化书十首定庵诗的这一年元月十八日，写了《我的三次反思》，总结一生最重要的三次思想变化。他应友人举办“清园书屋笔札展”，也是为了抵制广告炒作、低级庸俗的文化活动，显示出一种和只顾向钱看的消费主义和娱乐文化有所不同的文化氛围。由此可见，王元化书赠老友定庵诗，是两位思想家在反思各自时代中的一点心有灵犀，是跨越百六十余年的精神相契。如今这一函十页沉甸甸的、饱含思想感情的书法，最终回到了丽娃河畔的王元化学馆，可谓是物归其所，这为华东师大手稿馆的馆藏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些极其珍贵的书法手稿也将变成“落红”，与龚自珍、王元化的文化精神一样，在有情世界中孕育新的思想，“化作春泥更护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