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家信里的顾颉刚
二〇二三年是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民俗学家顾颉刚先生诞辰一百三十周年,顾先生在苏州的故居也即将进行保护性修复工程。留守在苏州故居的顾颉刚孙辈顾行健先生,在整理祖父藏书、书物、书信、照片等物时,发现了五封祖父寄回苏州的家书。这些珍贵的家书从未发表过,从中可以读出一位慈父、一位富有包容之心的长辈、一位爱护孙辈的祖父的温柔心迹。
顾颉刚家书
儿媳病重,多次关照
顾颉刚之子顾德辉先生,曾任上海九中教师,晚年致力于整理顾颉刚的生平事迹和学术遗作,并被苏州传统文化研究会聘为出版物编辑。早在顾颉刚主持大中国图书局时,他就在顾颉刚的指导下相继出版了《文天祥抗元的故事》《墨子和墨家》《岳飞抗金的故事》等通俗读物,成为其继承家学的见证。当时父亲还为他取笔名“顾友光”。
顾德辉的夫人张毓蕴,为顾颉刚前妻殷履安家亲戚。张毓蕴在企业做会计,丈夫长期在上海任教,两头跑,难以顾家,儿子顾行健则在昆山插队,女儿行吉则尚在读书,家中繁务几乎全靠张毓蕴支撑。在顾颉刚的家信中,多次提及儿媳的病情,并悄然劝慰儿子凡事看开。
从顾颉刚的信文可知,张毓蕴患的是胃癌,而且症状较重。但是顾德辉当时并未告知妻子实情,而是致信给在京的父亲,一诉心中抑郁。
一九七三年七月,顾颉刚致信顾德辉:“接来书,骇悉,毓蕴竟病胃癌,此病难治,成为世界医学界棘手之症。”为此,顾颉刚还以好友王伯祥的妻子为例,也是患癌,后经手术治疗,仍不得根治,过了没几年就病逝了。另外还有一例,即美国记者斯诺,一九六九年曾来中国,“我望见其人,固亦一壮健之中年人,及越二年,遂以癌疾逝于瑞士。瑞士本风景区,无工厂之公害者,乃亦犯此致命之病,此万不料及者也”。
顾颉刚在信中一再安慰儿子,希望他能安心工作,接受人类生老病死的残酷现实。“人生到头,终归一诀,此尽人所必有,特夫妻之间感情热烈,其痛苦为尤甚耳。你既在职,不便常归家省亲,惆怅之情况可想,我亦过来人,对你惟有同情耳。”此封信原本寄到苏州的,但是因为怕张毓蕴看到,就等顾德辉回到上海后才转寄的。
为了儿媳的病情,顾颉刚当时特地去找了两位表亲老医师,详细询问了病情,从而得知,像她这样的情况,如果在早期初发时即做手术,则可以痊愈。但现在已经扩散,则无可奈何了。“以毓蕴之勤慎贤淑,在家庭为好主妇,在机关为好干部,对子女为好母亲,而竟犯此棘手之症,痛念曷已。”顾颉刚由此想到了自己的经历,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也是遭遇了丧妻之痛,五十二岁又是同样的痛苦,两位妻子都是生命短促。自己生母周氏也是早早病逝,三十一就走了。即他的婶母也只有四十左右寿命。因此,顾颉刚安慰顾德辉说,今年张毓蕴已近五十,在家中诸妇女中较为“寿长”。张毓蕴后来于五十三岁病逝,可谓无奈,而顾颉刚之所以对儿媳如此关照,则是因为这位儿媳对他颇为孝敬。
年老体弱,儿孙孝敬
顾颉刚这几封书信,有的是给儿子顾德辉的,有的是给儿媳的,有的则是给孙辈的。他在信中尤其感谢儿媳张毓蕴对他的孝敬关心,如记得他的八十周岁生日,及时寄去苏州的点心,还有苏州湖笔作坊的羊毫。家中困难,毓蕴女士也并不多做抱怨,只是默默为家庭付出。
在给张毓蕴的信中,顾颉刚说,他也深受气管炎、失眠症等困扰,动辄要住院治疗。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在苏州的孙辈能有人考进京城的大学,这样可以更多见到他们。但是没想到当时有个政策,说是京城的大学只收“北方的学生”,他也只好息此妄想了。
在信中,顾颉刚一再嘱咐张毓蕴安心静养,配合医院的疗程。至于需要什么药,他也可以在北京找熟人办理。一九七三年五月,顾颉刚致信张毓蕴:“欣悉你第三次化疗结束后,胃口精神逐渐好转,至以为慰。”同时还寄去了她所需要的薏米二斤多。
在信中,顾颉刚对于顾德辉子行健、女行吉颇为关心,曾寄来北京新出的风景名胜明信片,并寄给孙子一套新出的《十万个为什么》。同时还表示待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历史故事丛书”出版后,当及时去新华书店购买后寄给他们。
对于在上海的兄弟,即顾德辉的生父母,顾颉刚也常在信中惦记,并委托他们代为致意,如庆祝大寿,如参加他们子女的喜事。
“愿毓蕴多多休息,勿急于上班,总以养好身体,取得工作本钱,是为至要。”顾颉刚还在信中提及自己虽然年迈体弱,但是总还想把数十年积稿重新整理出来,但因为手抖,不便用钢笔,可是所用毛笔在北京比较难买到合适的,希望在苏州买十支“七紫三羊毫”或“二紫八羊毫”,或者到上海代购也可以。
念及恩师,搜寻旧籍
在顾颉刚的家信中,还提到了他的恩师胡介生先生。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家信:“为言与毓芬同住之汪师母即我中学老师胡介生先生之女,当年胡师对我奖励备至,增加我写作之自信力不小。晤时乞为道候。不期十五六岁之良师,今日虽已不见,而其女乃住我家,惜我已到‘八十不留饭’之年,无法共话也。”
顾颉刚信中所提的胡介生,即苏州公立第一中学的教师胡蕴,字介生,号石予。此人为昆山蓬朗镇人,工诗文,且善绘画,兰石、墨梅,信笔而成。胡蕴平时与文化社团南社成员较多联谊,在“补白大王”郑逸梅笔下曾有过着墨,因为胡介生也是郑先生的恩师。另外还有叶圣陶、范烟桥、吴湖帆、江小鹣、王伯祥等都是出自胡先生门下。胡介生一生极其节俭,穿破洞衣服,无不良嗜好,叶圣陶晚年为胡先生遗著作序:“盖夫子崇德笃行,布衣蔬食,其不言之教,当时门弟子莫不敬而慕之,且以律己。”最后告老还乡时,所带则为几船藏书。也正是在那个时期,顾颉刚才开始了从读新书到淘旧书,尤其是对历史学、目录学类古籍格外喜爱。据顾行健介绍,胡介生之女曾住在顾颉刚苏州的旧居所,是一位昆曲曲友,信中的“毓芬”应为姨母,即历史学家方诗铭先生的夫人。
顾颉刚在家信中还常谈及搜寻旧书旧刊的事宜。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九日,他致信给在上海执教的顾德辉说:“你要的《中华文史论丛》,我只有一册,但该社寄我单篇(行)本十册,兹以一册赠你。”“又社会科学院出版《历史学》季刊,又《中国文史研究》季刊,两刊并有我文,兹各寄来一册,收到后望来一函为盼。”“(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我在中山大学任教,曾收《孟姜女故事研究》编成三册出版,当时曾赠你生父一部,每次到美楣里时,见放在楼下书柜中,七七事变后,我存京书籍大量散失,此前遂不可复见。今值百家争鸣时代,民间文艺社要我收此一故事重行撰写,而此书在广东出版,北京各图书馆亦复无存。你到生母家,望为一检,如其尚存,则我将此故事重行编撰,方便不少矣。”
在家信中,顾颉刚常与家人提及书事,由于家中藏书放在各处,北京、苏州、上海皆有,从中也可见顾颉刚先生记性非常好,即使是年逾八旬,仍能够知道什么书在哪里,在谁家有存。而他的后人,如顾潮、顾德辉、顾行健也都是非常爱惜书籍,自觉把家中藏书妥善保管,可谓是真正的藏书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