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氏传》到《翠翠传》
有学者曾指出:“《聊斋志异》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文学成就不是一蹴可及的,如果没有前朝文言小说的承前启后,我们很难相信传奇能从唐宋直跨数世纪于清代跃为高峰。《剪灯新话》无疑是我国文学发展上的一道重要桥梁。”
《剪灯新话》由明人瞿佑所作,有着“规唐人而少创造”的特点。但其中描绘翠翠与金定爱情的《翠翠传》虽与唐传奇《柳氏传》相似,却“叙述宛转”、富于波澜,可与唐人传奇中最优秀的作品媲美。日前灯下读来,颇为其感动。
《翠翠传》与《柳氏传》的确有着极为相似的情节:男女主角两情相悦,却因战火分离。女子被权贵(沙吒利、李将军)劫走。二人再次相见,却不能相认。在同样的结构之后,两个故事走向了不同的结局:《柳氏传》中,韩翊席间所遇的武将许俊得知二人事,即刻往沙吒利宅将柳氏夺回。韩翊惧祸,告知上司侯希逸,后者上书皇帝,使皇帝将柳氏赐还韩翊。在许俊、侯希逸乃至皇帝的帮助下,韩翊与柳氏有情人终成眷属。而《翠翠传》中,翠翠与金定重逢于李将军宅,却只能以兄妹相认。金定抑郁而终,翠翠也随之逝去,二人葬在一处。后翠翠家旧仆“遇到”金翠二人,并将二人所托家书送给翠翠父母。翠父赶到,只见二人坟茔。夜中金翠二人入梦哭诉。没有外力的帮助,金翠二人的爱情走向了悲剧的结局。
不同的结局,带来了不同的文本效果。《柳氏传》虽以韩柳二人的爱情故事为主线,但其重点表现的人物却是柳氏与许俊。文中,比起忠贞不渝的柳氏、侠肝义胆的许俊,沉浸于悲伤之中却不敢主动挽回爱情的韩翊显得被动而懦弱,缺乏人格魅力。文末,类似“太史公曰”的人物臧否,也只给予了柳氏与许俊。《翠翠传》则以金翠二人为叙述重心。篇中虽也有其他人物出场,但除金翠二人外,其余角色皆没有完整的姓名(如父母、李将军、旧仆)。
武将许俊的出彩表现,为《柳氏传》增添了“奇”的色彩。而《翠翠传》中金翠二人的爱情悲剧,虽也具备“奇”的元素,但更加鲜明的是一种凄婉之美:有情人生前不能相认,死后葬在一处,“宛然东西二丘”,呈现出与“梁祝”故事类似的悲剧美。
两部作品在结局上的区别,可从与其他作品的比较之中寻得原因。《柳氏传》中,让一位“从天而降”的豪侠拯救即将走向悲剧的爱情、将陷入僵局的情节扭转或推向下一个高潮的设置,在唐代传奇作品中常有出现。“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无双传》中的古押衙乃至《霍小玉传》中的黄衫客都与许俊相似。这种角色与情节的设置,既能满足观者渴望男女主角相见的心理,又使得故事更加曲折离奇,是同一时期的同类作品中常出现的模式。
而《翠翠传》则与这些以“奇”为主要追求的传奇作品不同。尽管《翠翠传》的创作参考了《柳氏传》——翠翠对父亲的哭诉中“不能效窦氏女之烈,乃致为沙吒利之躯”一句,点明了翠翠与柳氏之间的联系——但它也是具有着鲜明的瞿佑个人特色的作品。
与《剪灯新话》中的其他篇目一样,《翠翠传》是瞿佑“以自恰悦”的作品。作为自娱之作,《剪灯新话》也可被视为瞿佑对自己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审美的展示。穿插了大量诗词篇幅的《翠翠传》,笼罩在唯美的氛围之中。纵观全篇,翠翠与金定没有一句直接的对话,二人之间的所有交流都以诗词的方式来进行。且不同于将结尾落在“史评”上的《柳氏传》,《翠翠传》以一句“至今过者指为金、翠墓云”作结,淡化了教化色彩,增添了艺术美感。
除了对于艺术美感的追求,《翠翠传》的悲剧结尾也与瞿佑的个人经历与情感相关。据学者考证,《剪灯新话》中与《翠翠传》情节与人物设置颇为相近的《秋香亭记》,实为瞿佑自传之作。较之《秋香亭记》中女主角嫁作他人妇后双方情感无疾而终的情节,《翠翠传》中共死的结局悲且美,正是“对现实的成功重构”——是瞿佑对自己的现实经历理想化、艺术化的改造,是对其情感缺憾的弥补。
从对结局的比较来看,《翠翠传》是对《柳氏传》的改写。它没有继承《柳氏传》等传奇作品对情节之“奇”的强烈追求,而是融入了瞿佑自身的情感经历与艺术审美,造就了富有哀婉美感的悲剧结尾,因此也更为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