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史密斯“季节四部曲”:困厄时代,仍有人唱着一首谦卑而勇敢的歌
阿莉·史密斯的“季节四部曲”始于英国脱欧后的秋天,结束于新冠大流行席卷全球的夏天。仿佛我们刚刚亲历过的暴风骤雨的年月——一个以政治分歧和经验断裂为主要特征的困厄时期——经由阿莉·史密斯的书写,获得了及时的审视。
米歇尔·福柯曾在半个世纪前断言:“今天的关键在于生命。政治于是转变为生命政治。”这句话在当下的世界显露出更为迫切的意义。而阿莉·史密斯以一种切身的感受,回应了这种转变对于个体而言意味着什么。一方面,关于核战争、难民危机、环境问题等政治议题的讨论始终贯穿于四本书里,暗示着人类的生存处境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另一方面,作家身处西方文明失落的中心,目睹着关乎人类基本生存的政治生态,被权力操控者转变成空洞的政治话语,而人们在话语的冲突中走向分裂和隔绝,无形中加速了世界灾变的进程,世界的灾难又回返自身,完成了噩梦般的历史循环。
因此阿莉·史密斯的小说中,不乏消沉之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时间线中,有人与世隔绝,有人在孤独中沉沦,有人甚至出现了精神幻觉。与此同时,阿莉·史密斯也赋予故事中的边缘女性角色(移民、无国籍难民、女性艺术家)以积极的主体性位置。她们以一种更私人的方式领悟生命,从而和历史保持着更真实更健康的关系。正如《春》中,一个女人在垂死之际说道:“有时候我们很幸运,只用一点点帮助和一点点运气,就能对历史本来教我们成为的那种人——那种籍籍无名的人有所超越。我们活成这样,纯粹靠别人的恩情和付出。”
她们被他者的经验启迪,同时也启迪着她们生命中的人,成为了奔流不息的破碎话语中更坚实的存在。她们以行动和思辨翻新着自我,并冲破尘世的禁锢,以私人经验翻新着历史中陈腐的话语,并且通过改变身边的人,擦亮了世界的一隅。这固然出于作者的女性主义立场,然而,这种观察同时扩大了女性主义的外延:女性的生命能够成为联结弱者经验的场域,向着所有被遗忘的经验保持敞开。无论是波普艺术家保利娜·伯蒂的艺术生涯,或者一百年前里尔克和曼斯菲尔德传奇的相遇,又或者是女导演洛伦扎·马泽蒂在二战后在伦敦拍摄的电影,这些被遗忘的经验汇合成了历史的星丛,为我们的生命提供着指引。
《夏》中,一位年轻的女孩正在读《春》,她将这本书称为“伍尔夫的代餐”。我们可以说,阿莉·史密斯确实继承了伍尔夫的智慧——她们知晓意识的流动正是人们生存的最主要标志,其中蕴涵着历史的反身性能量。而当一个人唤醒了语言与真实世界的关联,也就唤醒了人性最永恒的部分。
因此,与其说“季节四部曲”刻画了迷失于政治话语中的现代群像,不如说阿莉·史密斯描摹了现代人内心深处的风景:《秋》是丧失,是当一个人失去和世界的联结,变成一座孤岛,而往日的记忆变成了阻隔视线的重重迷雾,将人困在原地;《冬》是混乱,是人们发现当世界走向分崩离析,日常生活不再能够维持平静的表象,而无可挽回地走向支离破碎,生活一夕之间变成了后现代风格的噩梦;《春》是渴望,是被禁锢在难民营中的“赤裸生命”冲破制度之网,尝试与他人建立纤细的联结;《夏》是承载,是每一个词语都承载着一段思想的历史,是每一段经验都承载着生命的黑暗和明亮,它们携带着种种新的可能性,汇入变动不居的世界。
小说《夏》中,老妇人和年轻女人交换着她们对于时代的见解。
老妇人格蕾丝:“你要珍惜每一刻,因为一转眼的功夫,它就会与你擦肩而过,你将永远不会再迎来你的时代。”
年轻女人夏洛特:“我认为,当我们自身完满、充裕时,我们就会迎来我们的时代,这与身处怎样的年龄无关。”
两种典型的历史观念在此发生了碰撞:老妇人以浪漫主义的感伤心态——认为世界正走向衰落,而生命就是跟随世界一起走向衰颓的过程,而人们注定只能哀悼他(她)们失去的那个美好的昨日世界,除此之外无能为力。而年轻的夏洛特则提供了另一种历史观念:我们生在文明的废墟之上,并且生来就领受了历史沉重的遗产,而现代人的使命就是尝试认识及命名这些破碎的事物(这一过程痛苦而必要),并且重新建立自身与世界的关联。
后者也是阿莉·史密斯的书写策略。如果我们认同阿莉·史密斯的基本观点:“一个人语言的局限性就是他的世界的局限性”,就会发现现实困境深刻地内化于阿莉·史密斯的写作之中,而只有领悟这一点,我们才能进一步理解“季节四部曲”常常始于一些因激越而倦怠的话语,并在这些破碎和重复的话语间隙中曲折行进。换言之,当世界和语言一起走向失落,现代作家的工作,注定建立于写作的不可能之上,并持续回应着“艺术何为”的问题。因此,话语的戏剧,甚至部分替代了人物和情节的戏剧:人物在语言中感到挫败,尝试用语言彼此交流,最终也在语言中受到启示。阿莉·史密斯征用了广阔的语言资源:俚语、方言、网络用语、政治标语、歌词、自造词、emoji……构造出一个瞬息万变的语言世界。与此对称的,是被遗忘的语言的历史,被人们从沉睡中唤醒,弥补了意义的缺失。比如,当我们知道“summer”一词不仅是夏天,但同时也用来指代“建筑中的大梁”和“能荷重的马”。我们仿佛从夏天中获得了负重前行的勇气。
至于小说中的“季节”,与其说是为了建立一个完整的历史循环观念,更像是迷失之人对其所处历史位置的一系列发问。这些迷思构成了一座话语的丛林,由充满误解和分歧的小径构成,却也在彼此交织的时刻散发出微弱的光亮,引导人们走向可能的出口。
“季节四部曲”结束于新冠大流行的夏天。阿莉·史密斯在小说中问道:既然病毒夺去了千万人的生命,它是否为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留下了任何有益的教导?病毒嘲笑着人们徒劳的反抗,即使人们制造物理上的隔绝,却依然无法阻断彼此在生物学上的联系,病毒将所有人的生命强行联系在一起,通过死亡这种蛮横的方式。与此同时,我们意识到我们所有人都将通过死亡之门,汇入历史的河流。
“不管你是否乐意,我们最终都会变成一个名字、一个日期,以及一丁点看起来不过尔尔的东西。但是当那些曾经代表着一个人的词语去遇见一个活生生的、在呼吸的形体时,那就像一只孤独的鸟去模仿它上方的鸟片刻之前的啼鸣,并且许多花园之外的一只鸟向它回以同一支歌,粒子向粒子,尘埃向尘埃,纸卷向纸卷,歌唱。”
这也是阿莉·史密斯带给我们的启示:在支离破碎的生活中,仍有永恒不变的事物值得守护。在困厄重重的时代里,仍有人唱着一首谦卑而勇敢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