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涌现与创造”
左起罗丹妮、双翅目、慕明、重轻
ChatGPT问世,人工智能话题再次成为关注焦点;苹果公司发布Vision Pro头戴式设备,宣称是其十年来的重磅产品……近期,科技发展引发了一系列新旧话题的再讨论,而文学也在其中寻求自身的位置。
本次的青年作家漫谈是以青年作家慕明的小说集《宛转环》出版为契机进行的三人对谈:慕明和青年作家双翅目,播客《不在场》的主播重轻,前两位虽被归为科幻作家,但她们其实更多的是将科幻作为一种方法去进入想象力所构建起的“可能性的森林”。换言之,她们所关注的从来都是广义的文学问题:什么是文学的愉悦?文学的真实与游戏中的拟真有何不同?小说作为一种古老的叙述,还是编织世界的有效方式吗?
我们对“文学中的愉悦”的期许不同
慕明:我平时在美国工作、生活,之前一直在科技公司上班,今年4月7日从谷歌离职。离职的原因有很多,一个是书终于出来了,我觉得我作为作者这一身份得到了确认;另一个是我去年年底刚生了孩子,现在处于一种新手宝妈加创作者这样一个非常不稳定的阶段。这次回国来也是希望能够看看读者。
罗丹妮:首先我作为这本书的编辑,特自私地想得到一些赞美,我还挺想知道大家对书的反馈。
双翅目:我跟慕明第一次有比较深的交流,是关于她这本书的最后一篇小说《沙与星》。现在是电子时代,快节奏,我也已经没有习惯去写一封长邮件了。但是慕明把小说发给了我,并附了一封非常长的邮件,细致讨论。那时候我们还不熟,当时我就觉得她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
《沙与星》初稿我是2018年读到的,到现在也好几年了,和《宛转环》收录的版本差别很大。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改文章的人,然后我从慕明那儿知道,一篇文章可以反复修改,而且品质一直往上提升。我觉得她的书的逻辑,在某种意义上,不局限在文学,而是可以从哲学或其他领域来讨论。
等我再读到《沙与星》的电子版,它不单是一篇完全独立的小说,还是这本书所有小说的一个收束。《宛转环》也不再是一个我所理解的单纯的短篇作品集,而是每篇小说之间有一个环环相扣的关系,就像这本书的封面所呈现的那样。
一方面慕明是一个逻辑思维比较强的作者,另一方面,我能理解编辑在编书的时候,也不是把它作为一个比较散的作品集去编,而是作为一个有“新作者”系统思维的作品来编。这里注意,是打引号的“新作者”,毕竟慕明早就不是一位新作者了。我对这本书的观感很好,它可以被看作是在某种逻辑意义上成立的长篇小说。
重轻:我本人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受众,狭义上的科幻阅读经验也是比较贫乏的,但是并不妨碍我对这本书所传达的东西有自己的感受,而这个感受是很强烈的。
我并不觉得我在读,就是reading一词,跟常规意义上的阅读行为相比较,读《宛转环》更像是一个主动的事情,或者说它每秒钟消耗的卡路里和死亡的脑细胞要多一些。
慕明:读这个书能减肥。
重轻:对,看这本书能减肥。你必须要非常努力地抓住它的桅杆,才不会被狂风吹倒。然后,你要去跟着它,而这又是一个行进的过程,所以我感觉我不是在“reading”,而是在“progress”。我在往前走,弯弯绕绕地,逐渐接近深处的核心。
我也读过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我当然知道真正的大师是什么样的,这书肯定没到那程度。不过它唯一让我觉得有点露馅的地方是这本书特别热情,作者像抓着你的肩膀要大声告诉你:你看,这事儿真的太棒了!就这种感觉,你会觉得作者的眼睛在发光。这书在智识的挑战上是足量的,但唯一有点露马脚的就是这热情了。你能感觉到她的写作是一个远远比你的阅读要困难得多的事情,但这种艰难是非常美丽的。
慕明:确实,我的写作可能有时候是特别对不起大家,我也去看微博上读者的评论,有读者说本来想看本小说换换脑子,结果一看怎么这么累啊!我觉得我和双翅目都有这个毛病,读者往往会觉得,工作一天累得不行了,想换换脑子,看看科幻这种类型小说,却发现看我们写的东西可能比工作还要累。这本书的娱乐性没有很多读者想的那么足。
我和双翅目对于什么是“文学中的愉悦”的理解不太一样。我之前读到过一篇英语文章,聊的就是什么是愉悦(Fun)?作者凯瑟琳·普莱斯认为愉悦是三种元素或者说三个圆的交集,这三个圆分别playfulness——娱乐型享受;connection——你和别人形成的连接;第三个则是flow——一般翻译为心流。对我来说,flow带来很大的愉悦,这些愉悦可能充满了难度,比如说外科医生做手术,很多外科医生是不愿意到别的科室轮转的,因为他觉得做手术掌握全局的感觉特别好。还有比如说滑雪或攀岩,爱好者们是非常享受在危险中前进、体现自己的控制力的这一过程的。当我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可能更愿意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就是我愿意体现出一种控制力,尤其是面对危险、面对未知时的控制力,反映在阅读写作中,可能就是我会去尝试一些融合了多层次的复杂信息的、对智识有挑战的文本。
刚才重轻说我写得特别热情洋溢,这可能也是新作者避免不了的。我们发现一个东西管用,就特别想分享给大家。
我不是一个科班出身的作者,不读中文系,我是个理科生,我只是爱看书。当我发现一种新的方法,可以让我们写出很不一样的东西,对于我来讲它就是有意义的,它给了我一种非常大的自我满足。而我又觉得这个自我满足或者说这种整合信息的方法是可以分享的,可以让每个人来掌握不一样的愉悦或乐趣。这大概来源于我的分享欲。
罗丹妮:我先回应一下,作为编辑,做这本书对我来说有点像冒险,坦率说,它一定不是一本特别容易理解的书。那我为什么做这本书呢?我看到慕明的文本,我知道它困难。文本是会操练我的,我会觉得很有挑战性。我们对这本书的预期是差不多的,更看重的是探索的过程,以及刚才说到的“愉悦”,我越来越觉得真正的快乐是因为克服困难而获得的。
从开始阅读时的不甚理解,到尝试用读者的身份去进入,又转化成一个编辑的视角,我觉得这事很刺激,而她愿意跟我一起冒险,不对书的销售有很高的预期,但好在这书没有赔本,已经加印。
“真实”不是所谓的现实,而是一种叙事体系
罗丹妮:接下来想讨论的一个话题是,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流派,就是现实主义,现在的现实主义可能更容易被读者接受,大家更愿意去理解真实的生活。
我想问问你们,科幻看上去是离真实最远的,推想就更加是了,推想完全是思维中的想象力演练。你们对于真实的理解,以及游戏的拟真和我们所说的文学里的真实有什么不同?
双翅目:我个人可能偏极端一点,我们每个人对于现实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即使面对面,两个人对于一个事件的理解都有可能不同。“真”这件事我觉得在当下是消散的,我们面对(不一定完全是)碎片化的信息,如何把这些信息组合成对我来说是有效的叙事呢?这可能更重要。叙事是很重要的,它不一定描绘过去的真或现实的真,但是叙事更有意义的是它描绘一种未来的可行性。最近苹果公司发布了Vision Pro头戴式设备,那我们怎么用设备去进行生活改造?比如视力不好的人,戴上眼镜,信息是不是就直接进镜片了?
所以,真实就变得不是所谓的现实了,而是我们如何构建一个可以运用到真实环境当中的叙事体系。这种叙事体系对于未来是有所预示的,或者说,它就像是一个模型。比如说门捷列夫做梦排出的元素周期表,上学时人人都背,约等于是给了一个模型,这个模型我们不一定把它按照现实去理解,但是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真”的叙事模式。
当代的科幻小说怎么去面对技术社会?它肯定不是把技术塑造成一个妖魔化的东西,而是想办法怎么把技术融入到关于以后的一个真实的叙述当中。
我和慕明比较一致的地方是,我们写科幻小说其实是想寻找不同的叙事方式,而且并不是说我一个人就写一种叙事方式,而是尝试在不同的小说里用不同的叙事方式,慕明更明显。真实是一种编织世界的方式,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很多这样的方式。在新的时代,我觉得文学对于一个现实的人来说,反倒是更有效地编织世界的方式。
我本人是哲学系出身,对我来说,读不懂这件事情是很正常的。如果一本书我一下就读懂了,它反而不值得我读,我可能是想要寻找那种读完了以后会留给我很深印象、闲着没事还能在脑海里回想的书。总是读不懂的书,才能够带来一种未来主义的叙事。
慕明:大家可以想想对于生活的知识有多少是自己真正的经验造成的,还有多少知识是从网络上或其他途径接收的。我可能倾向于我们认为的真实只有1%是来自于真实经验,99%可能都来自于他人告诉你的真实。现在的信息技术加剧了“知识分工”。
这里,我要推荐《悠游小说林》——意大利作家安贝托·艾柯的六篇演讲稿汇集而成的书。整本书都在讲什么是叙事中的真实,小说中的真实和我们所认为的真实有什么关系等。文学中的真实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这本书的核心就在讲,小说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小说是让我们去理解虚构或者说叙事是如何作用的,它可以在哪些方面以哪种逻辑进行,哪些方面可能又无法打破现实的边界。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很多情况下,读者是给予了小说充分的信任的。
比如当我们读“哈利·波特”系列时,我们作为读者,是给了作者非常大的信任的,使得虚构世界中的真实成立。所以,我觉得小说是一个关于信任的游戏,或者说“真实”实际上是一个关于信任的游戏。在小说里我们通常倾向于信任,但是读我的小说,读者可能会察觉到像重轻说的露出破绽,这对新作者也是一个挑战。
在荷马的年代,读者对于小说作者是完全信任的,可能因为那时候资讯不太发达。但对于今天的小说作者来说,信任是很难获得的,尤其是我们写的内容跟大家生活相隔比较远。“真实”对小说来讲,按照艾柯的说法——一个虚构约定,要看读者愿不愿意给你一份信任来进入你创造的真实里。
读小说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但至少可以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虚构如何塑造我们生活的形的。我觉得读小说锻炼的是大家不断去质疑你所见的真实的能力。
重轻:现实主义中的真实,比如说我们去写一个人生活中的苦恼,写人的苦难,然后我们可以推己及人,体会到里面有一些永恒和长久的东西,这个是“真实”的第一层。需要解释的一点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一层,有一些“真”就成了一种感觉。比如看《夜巡》这幅画,或者你看印象派其他的画,很模糊,但它就是有一种比精细的油画还要真得多得多的世界。
它有光影的效果和非常暧昧的色彩,它有一种凌驾于表面的写实或临摹意义上的更真的真。
艺术的前进我觉得从近代以来都是在往这方向走,以付出表面的、临摹的真为代价去直接接近本质,科学的前进也是一样,可以打破经典的一些东西,接近更微观的东西,这是第二层真实,即authenticity。另外一层就是truth,是一种更加理性、绝对意义上的真实。后两者是不一样的,在追求第二层的真实时,我们有时候会愿意牺牲掉一些truth,比如我们看电影或小说,你会发现作者和你在合谋一件事情,让你去相信,而这也是现在消费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
慕明:再回应一下刚才重轻提到的问题,我有些执念在文学层面是不好的,比如不应该试图在一个小说里把人工智能的算法讲清楚。这件事除了自己写得爽以外,很少会有人跟我有一样的爽点。但还是要说回我们为什么这样写。因为我觉得小说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它还非常非常有前途,当然这前途不在于能卖多少本,在于作为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它依然是一种最好的综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多层次的看法的途径,哪怕我现在的方法可能还很笨拙。
卡尔维诺、昆德拉等大师们,都是在用小说做这件事的。他们不只满足于我给大家传递一个亲戚、朋友的故事,或者说传递一点人间自有真情在这样的体验,我们知道太多的现实主义作品都是这么写的,也有很多非常好的作品,但这些有比较高智性追求的作家,他们就是觉得小说可以成为一种整体性的观察方式,去表达一些更抽象的思考过程。
我每篇小说都在做尝试,我对小说能达到的地方还有期望。这是一个人就可以做的成本特低的事,大家也可以尝试一下。
双翅目:我补充一下,我写这类小说,是因为我有一个对文学或者对阅读最喜欢的一个体验:一部好的小说尤其是科幻小说,它能给我一种从底层到顶层的贯穿性的体验。我们天天刷短视频,它是现实的,是一种底层的快乐。但最经典的文学作品,它的愉悦一定不仅是底层愉悦,它能把快乐这件事情变得很复杂,也能把悲伤这件事情变得复杂,尤其是对于死生之事,只有通过最好的小说,我才能够从人性的复杂的角度去理解世界,并反观自己。
我觉得一个好的小说,好的影视作品,或者好的游戏应该在某种意义上通过authenticity和truth的结合,把人类的情感发育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理性结合起来,并结合得很好,相当于使人的情感能够跟得上当代社会理性的发展。
那么,我觉得文学、艺术等都可以通过一种叙事,以不同的方式去锻炼我的情感能力。这种情感能力,在人工智能发展得这么好的一个时代,其实是人类的一个底层需求。而这样的体验,需要大体量的叙事去容纳,我觉得长的电视剧或大型游戏可以做到,电影在有限时长里都很难做到,因为前两者更接近于长篇小说的高密度文本。
以少做多,以有限追求无限是个永恒的诱惑
罗丹妮:这里呼应一下我们的主题——“涌现与创造”,“涌现”是什么?我们所说的游戏提供给我们的快乐和小说给我们的快乐是共通的吗?
重轻:涌现是从自然科学里出来的概念,大概就是一种从简单到复杂,又回简单的一个现象。游戏开发者特别喜欢谈论这个话题,电子游戏大部分都是屈服于生理快乐,分泌多巴胺,但玩游戏时有一小部分,简单的规则会生发出无限多复杂的现象,然后你还觉得特别合理。
正如所有线性媒介一样,互动型媒介无非也是一个假装的东西。大部分游戏体验其实跟看一个庸俗电影一样,遵循很简单的脚本运作,那玩游戏的人必定要在一个高度的自我欺骗的基础上,才能够玩下去。当一个游戏一定程度上降低你的自我欺骗水平时,你就会为之惊叹。
慕明:涌现的概念是生成式系统里的一个概念,为什么我们说自然界很多现象是涌现的,不管是海浪也好,风也好,可能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分子运动形成的,自然界是一个最大的涌现系统。
不管是游戏创作者,还是小说创作者,我觉得最大的野心就是去创造世界,或者说去创造一些看起来非常真实、非常繁杂、令人目眩神迷的感受。对于这些“创世者”来说,涌现是一个必须利用的工具,怎么用最少的石头,最少的积木块,搭出最复杂的世界。怎么以少做多,以有限追求无限,对我而言,相当于一个永恒的诱惑。当然如果按庄子所说,以有涯追无涯,注定要失败了。
双翅目:说到注定要失败这件事,我觉得这不仅是小说创作者面对的主要问题,科学家所面对的失败其实比文学家要多得多,自然科学所有的真理都是无数的失败堆叠起来的,失败也很正常。
说回涌现,游戏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在游戏里我认同truth,跳出来后,我可以认为它是假的,这就跟自然科学不一样。自然科学乃至社会科学,需要普遍真理。艺术不一定,艺术需要提供封闭叙事系统中的独特真理。为什么我们要给小朋友讲童话、神话,其实就是沉浸在一个有限的故事里,然后我还能再跳出来。尤其是神话,是某种程度上被淘汰、但仍然有意义的真理。这就是为什么失败的涌现也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涌现这个概念在文学艺术的适用度,有可能高于自然科学。
建立想象力首先要把注意力回归到自己
罗丹妮:我本来预备的下一个话题是关于想象力的,而我们刚刚聊到了情感教育,我忽然觉得想象力是跟情感教育有关的。我越发觉得我对想象力的理解是匮乏的,而这种匮乏可能会导致我们情感的某种无能。所以你们觉得在当下,想象力的意义在哪?
慕明:想象力这词听起来总感觉很大,其实我写这本书本身是一个不断发掘自己想象力的过程,同时我也一直在思考,想象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这里就要再推荐一本书《创新自信力:斯坦福大学最受欢迎的创意课》,这本书的核心是什么呢?作者认为创新的关键就是你认为自己可以创新,他依赖的一个心理学概念叫“心理效能”,来自于心理学家班杜拉。
简单来讲,比如很多人觉得自己下班回家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刷手机,这就对你的心理状态产生严重影响,你越觉得自己干不成事,你就干不成事。书里提到补充心理效能的一些方法,比如你计划做一件特别艰难的事,在做这件事之前,你可以先做一些其他事来获得能量。比如我自己,可能是做每天都要干的事:把饭做好,把家里打扫干净……我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有活力的人,然后开始处理重要的工作。
我觉得大家也有这种体会:很多时候闲着可能觉得自己在休息,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休息好,刷了半天手机还是很累。但是如果你完成了一项工作,你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你在心理状态上好像又被充能了。
这本书借助这一理论,延伸到创新课程里。作者认为每个人都是有想象力的,或者说每个人都是有创新力的。作者在前言里讲到他们有一个从事藏语和英语翻译的朋友,藏语里没有creativity这个词,然后他们从藏语中找了一个最接近的词,就是natural,这就暗示创新力可能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想象力是我们的本能。日常生活中也有例子,小孩子总是很有想象力的,长大以后,大家可能就不再把想象当做一个游戏,更多时候比如头脑风暴时更像工作。《创新自信力:斯坦福大学最受欢迎的创意课》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有能力去恢复自己童年时期的想象力,还是在更有经验和知识的背景下。
如果你觉得写作这件事还是需要付出很多,那就想象吧。之前看《螺丝在拧紧》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写作是最小单位的抵抗。那么,想象就是最小单位的自由。
重轻:你竟然选择了这么世俗的一个视角来解读,这本书通篇充斥着想象即人类、人类就是想象本身的论调,而你居然挑了一个怎么让心情变好的角度。
双翅目:我也要从世俗角度来讲一个问题——注意力。大家现在研究的除了实体经济,还有就是注意力经济了。想象力的有效性依赖于注意力,白日梦的乱想和专注地写一本书的想象,确实不同。
有意思的是,流量时代,我们是“不想”。最近听张先广教授的讲座,就分析了注意力和劳动力的问题。比如我们刷小红书、刷短视频,我们以为是“不想”,但其实是把某种向外输出的、“不假思索”的高度注意力,付出给平台了。我既付出了我的用户画像,也付出了我筛选信息的注意力,换言之,我没有获得或进行深度思考,但仍付出了我的注意力劳动,但平台并没有给我报酬。
此外,往外输出的注意力是一种没有想象力的注意力输出,但我们为出版的一次性付费是在营造自己的注意力,锻炼自己的想象力。建立想象力首先要把注意力回归到自己,那么,我们在刷完手机后,也许可以躺在床上做个白日梦,对我们的注意力和想象力的培养都是有价值的。等到我可以专注做白日梦的时候,也许就形成了某种写作能力。所以,向内的想象力是可以简单地培养的。我觉得每个能做白日梦的人都可以尝试写作,写作确实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
重轻:我本人长期特别警惕所有关于心理学的东西,我觉得它没有它所说的那么行之有效,但还特别让人上瘾。所有文艺作品是为了让我们感觉好吗?我觉得大师们的回答也可能是:不介意让你感觉好,但不是为了让你感觉好。
卡尔维诺称赞博尔赫斯,说20世纪文学主流是在语言中,在所叙述的事件的肌理中、在对潜意识的探索中向我们提供与生存的混乱对等的东西,但博尔赫斯在这之外,他“是位简洁大师”。我觉得我们不用把自己的生活都完全面向自我的情绪。我们现在特别喜欢说要向内看,去成为更好的自己之类的话,我反而认为是相反的,我们就应该向外看。
乔纳森·海特是我非常崇拜的学者,他有本书《正义之心:为什么人们总是坚持“我对你错”》,我希望给这本书做一个推荐。人的脑子里面是一头大象,大象约等于你的本能和直觉,而你的理性只是你脑子里巨小的一块,1%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力量。为什么是大象和骑象人,不是马之类的呢?因为骑在大象上的那个人,他不能够直接控制大象。大象不开心,往左拐,人是没有办法直接把它扭到右的,你只能长期的安抚大象,然后慢慢调整。
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不懂道理,是我们的这头大象受到理性的影响非常弱,而一个完全投降的态度,这能对吗?我们完全可以向外看。承认“我”就是一个性能很差的ChatGPT,正视我们的问题,而不是赶紧刷一会儿视频舒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