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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路学恂:纪念先父诗人纪弦
来源:文艺报 | 路学恂   2023年08月04日07:43

父亲是1948年首先将现代诗传送到台湾的播种者,重要的推广者。为提倡现代诗运动,1956年,他召集台湾主要诗人组织成立“现代派”,提倡“新现代主义”,从而带给台湾诗坛至深且巨的影响。

有人说中华民族是诗的民族,拥有诗的文化、诗的理念与诗的传统,因此诗应是文学、哲学、艺术、科学等之合体。但古往今来诗人总是寂寞的、孤独的、狂妄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与众不同,大概有点儿像唐·吉诃德的样子。父亲从不掩饰他的狂,说自己是天才中之天才,但那应该是一种真诚的狂、真挚的狂,有点像孔子所说的进取的狂。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物质方面从不计较,也从不在乎。

2014年5月,西安五爸路逌(父亲的堂弟)来函略谓,与有关方面谈妥,在家乡终南镇可建双人墓园或纪念亭,这是当地人对享誉海内外的诗人纪弦的一种崇敬之意,家乡父老也认为是大家的光荣。此外,在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内建“纪弦书房”无比重要,应尽速前往联系洽谈,开展各种工作,祝早日完成等语。

家人会商后,决定派我去西安,认为由我去比较适合。我自然是万分愿意替父亲做事,也希望尽速把事情办妥。

在前往西安的飞机上,我想到父亲1963年的一首诗《梦终南山》。父亲一生从未去过陕西,就连省的边界也从未接近过,但父亲是多么爱他的家乡——陕西省周至县终南镇。记得我小时候,大概四五岁在香港,父亲教我写“周至”,这是我认识、学习汉字的开始。这两个字是难读、难写、难认的,但父亲说那是我们的故乡,非写好不可!父亲一生都念念不忘他的故乡,在众多作品中可以知悉,他的思乡情结常让他在梦中哭醒。

从西安乘高铁去北京,大概是九月光景,在约好去中国现代文学馆后,见到了文学馆原副馆长周明先生以及时任副馆长的梁海春先生,他们二位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他们对父亲赞誉有加,带我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并介绍文物在此有科学的保存方法,也希望我能将父亲有关的书籍、手稿,甚至父亲日常用品等捐到文学馆来。他们两位的真诚让我相信文物在此可以得到最好的保护,能发挥最大的效果;反之如果我们自行保管,没有适合的条件,恐怕会对文物造成毁坏,将会非常可惜。

在此,我想到父亲的一位文友喻丽清女士(任职于柏克莱加州大学)曾向我谈起,她手里有父亲所有的著作、书籍,包括父亲签名送她的书,她万分珍惜。可是终有一日她无法处理时,别人可能会随意丢弃,那多可惜,因此决定全部捐给该校图书馆,这样她才安心。

我的长孙Brendon2016年至2020年就读该校商学院,在学校的图书馆内发现他曾祖父纪弦著作,有《爱云的奇人》《三十前集》《摘星的少年》《纪弦回忆录》及《槟榔树》(甲、乙、丙、丁、戊)等数十种。他告诉我,有这样的曾祖父觉得很自豪。

当初台湾“诗坛三老”,指的是纪弦、覃子豪、钟鼎文三位。而我记忆中的三位是常为诗争吵的三位,甚至会吵得面红耳赤的三位,但他们从未口出秽言。奇怪的是,三位能在争吵后又一同饮酒、抽烟、喝咖啡,还会相互表扬,像什么事从未发生过。这大概就是君子之交吧!在覃子豪先生因病住进台北台大医院(1963年),父亲每天都去探望,直到他离开人间,我还记得父亲痛哭不已,如同失去亲人,足见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们是诗事业的伙伴。

2015年4月15日,“诗人纪弦先生文物文献捐赠仪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我们将父亲生前收藏的近千册书刊、170多封信札、手稿及书房陈设等物品一并捐献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其中包括五十万言的《纪弦回忆录》整套手稿。记得当初我发现时,父亲将手稿包装得非常妥当,并且用四个大字标明“十分重要”,意思是提醒我们要小心处理。五十万言的回忆录手稿是父亲九十高龄时完成的,我想一位普通的青年大概三个月也难完成,难怪父亲看重!

此外还有父亲保存数十年的他年轻时的若干幅西洋油画,以及1952年在台北学校宿舍内完成的抽烟斗的油画自画像,父亲对这幅画感到非常得意。我们三代人参加中国现代文学馆捐献仪式后,马上转往西安出席4月21日纪弦亭、纪弦纪念碑在西安市周至县终南镇的揭幕仪式。中国现代文学馆原副馆长周明先生、台湾中华于右任研究会会长赖灿贤及地方领导,纪弦亲属及老家路氏宗亲等二百余人出席仪式。

除上述两大工程外,我于2016年前后与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于奎潮先生(研究纪弦多年,用现在的话说是纪弦的粉丝)共同完成了一部《纪弦诗选集》。该书于2018年10月出版,约500页,厚厚的一大本,印刷精美。封面用的是父亲抽烟斗的油画自画像,封底采用父亲1952年诗作《你的名字》。

父亲2005年10月15日上午因中风急送医院救治,在医院一个月期间,子孙辈全体上阵,全天24小时轮流陪护,值班表订明一小时一班。但往往下一班人来时,上一班人迟迟不肯离开,形成这家医院从未出现过的一道温馨风景。

亲爱的父亲,您一定知道我是深深地爱您的,并非因为您是一位大诗人,而是因为您是我的父亲。但您在世时,我从未说过爱您,现在多后悔啊!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让您听到,这使我遗憾终生!

父亲去世后,我登在报上的讣告,除传统习惯外,将最能代表他的作品《狼之独步》也印在上面,这首诗是父亲的得意之作,这恐怕是前无古人的做法吧!我想这也可能是我对父亲做过唯一会让他满意的事情,父亲无法回答我,但我相信他在天国一定会笑的,也一定会为我举杯的!

走笔至此,想起当年在台北,把父亲心爱的海格力士脚踏车弄丢了。那个年代,生活清苦,再买一辆谈何容易,现今的豪华汽车也无法相比。我一直感觉很对不起父亲,虽父亲并未苛责我,这仍让我自责至今。但完成了上述三件大事——中国现代文学馆纪弦书房、终南镇纪弦亭及《纪弦诗选集》,相信父亲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