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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耀与王久辛及《狂雪》有关的佚信佚文佚诗
来源:《青海湖》 | 姜红伟  2023年08月07日09:46

今年是昌耀逝世二十周年,更是王久辛抒情长诗《狂雪——为被日寇屠杀的30多万南京军民招魂》(以下简称《狂雪》)发表三十周年。令大家鲜为人知的是,作为中国诗坛两位优秀的、重要的诗人,昌耀和王久辛不但是一对知心、知音的“忘年交诗友”,而且还围绕《狂雪》这首优秀抒情长诗书写了一段令人感动的诗坛佳话。

1990年3月的某一天清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89级学员、青年军旅诗人王久辛放下刚写完的长诗《狂雪》的诗笔,兴冲冲地给著名诗人、《人民文学》编辑部诗歌组组长韩作荣打电话:“大哥啊,我写了一首长诗,特棒啊。我要给你送去,你不出去吧?”韩作荣在电话里回答:“好,来吧,我等你。”

进了门,按耐不住创作喜悦的王久辛未等韩作荣倒茶,便按住他,给他读诗。韩作荣在桌前阅读的过程中,王久辛的心忐忐忑忑,坐立不安。结果,将近一个小时啊,韩作荣一句话也没说,看了一遍,翻过来又看了一遍。终于,转头的同时将一只手按在稿子上,对王久辛说了一句让他激动不已、狂喜不已的话:“不错,这首长诗我们发了”。

1990年,《人民文学》第7、8期发表了这首占去7个页码500余行的长诗《狂雪》。这首长诗以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为创作背景素材,通篇弥漫着悲愤的色彩和正义的情绪,并凭借发人深省、振聋发聩的思想性和令人惊叹、精湛奇绝的艺术性而受到了诗坛大家和广大读者的高度评价,从而成为了一首载入中国当代诗歌史册的爱国主义经典诗篇,历久弥新,流传至今。从此之后,王久辛跻身中国诗坛实力派诗人阵容,先后出版了版诗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灿灿》《初恋杜鹃》《对天地之心的耳语》《灵魂颗粒》等8部,散文集《绝世之鼎》《冷冷的鼻息》《他们的光》,文论集《情致•格调与韵味》等。其中,诗集《狂雪》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而在长诗《狂雪》经典化的过程中,有一位著名诗人热心参与其中,不但高度认可《狂雪》的诗学价值,而且亲笔撰写评论文章,支持王久辛诗歌作品研讨会的召开。

这位著名诗人,来自青海,名叫昌耀。

王久辛与昌耀结缘于1987年。那一年,身为青年军旅诗人的他调到兰州军区机关工作。当时,青海有一位诗人叫祁建青,既是王久辛的诗友,更是昌耀的铁哥们之一。经过他的介绍,王久辛和昌耀一见如故,从此成为了互相通信、互相切磋、互相交流、互相欣赏、互相敬重的“忘年交诗友”。

而我,则十分有幸地成为了昌耀与王久辛这对“忘年交诗友”友情的见证者。

2018年7月8日上午,由于正在撰写关于诗人昌耀的系列文章,我到孔夫子旧书网上搜索与昌耀有关的诗集与信札信息。结果,在一家书店发现了一本昌耀的《昌耀抒情诗集》增订版签名本和一封昌耀写给诗人王久辛的书信原件。看见这一书一信,我的眼前一亮,心里一喜。

这本由青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昌耀抒情诗集》增订版是签名赠送给一位叫陈源的人。在扉页上,昌耀的签名如下:

人民日报社 陈馀先生教正 昌耀 一九九0.十.十五

除了昌耀的这段签名之外,扉页上还有王久辛的补遗文字:小注:陈源兄:我给昌耀写信,由于字草,误将你源字写成馀字,昌耀兄来信要我在题签之页作一小注,并更改一番,遵此雅意,小弟欣然命笔记之,还望源兄多多海涵。一九九0年十一月四日于北京。久辛字。

另外,网上同时出售一封昌耀1990年10月30日写给王久辛的书信原件,全文如下:

久辛兄:您好!

10月24日信悉,我还以为邮去的书仍在途中,不料您已写来回信。非常高兴,谢谢!

我与朋友书信往来多爱称兄道弟,无论长幼、性别多以“兄”相呼,有时则称“弟”,诚如所言,感到亲切,更有别一种感受:我在青年友人面前也似乎更“年青”了。对方若系尊者或尚存“心理距离”,对尊者一般则称之“先生”,表示我之“诚惶诚恐”。你我之间从一开始我就直觉到没有此种“避讳”必要,果然是吧?

赠陈源①先生的书籍已题作陈馀(源)先生了,如果您在我签名的那一扉页空白处将此事以数十字扼要记叙一番,以代补正,不是更有意义吗?这更增加了纪念价值。这恐怕是不曾有过的创举?当然,还得请您代我向陈源先生致歉。

目前我将着手编选个人作品精选集,“附录”部分收有对拙作的评论文章,我拟将大作《好一个》②收入。这本集子是应北京诗友之约而编辑,至于在哪儿出版,可是结果如何尚不得知,我本没有这种兴趣,(出版此书仅为友人盛情难却,再次从命作一尝试,而前几年编迄的两个集子至今没有消息,也只好对友人之约从命)。

您可想而知,我的创作也是很疲沓的。一年多之前写作的一首一百六十多行的《哈拉库图》,据闻将拟发今年第十二期《诗刊》,稍短的一首《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旅行》将发第二期《中国诗酒》③,另有一组《酒杯》及七首近作,将发在明年的第1期《诗潮》,配发李万庆④先生评论一篇,此外还有一篇谈“西部诗”的文章将发在今年末一期《山野文学》⑤。仅此而已,谢谢您对拙作的关注。

向军艺的诗友们致候!

如握!

昌耀

90.10.30

①陈源:原名陈原,《人民日报》社文艺部编辑。

②《好一个》:王久辛1989年5月18日撰写的评论昌耀诗歌文章,原题目《好一个“时间跨度”》,后刊登在《青海日报》。

③《中国诗酒》:由大道文化有限公司1989年10月创办,江苏徐州诗人雪兵主编。

④李万庆:辽宁诗歌评论家。

⑤《山野文学》:地质矿产部文联创办的文学双月刊。

拜读了这封昌耀写给王久辛的书信之后,顿时引起了我的浓厚研究兴趣。

7月9日,为了考证这封信和这本书的真伪,我给王久辛发去微信,请他详细谈谈这件事的始末。结果,王久辛在微信中向我讲述了书、信的来龙去脉:

是有这么回事。我给陈原的信和书也流到外面了……估计是陈兄自报社退休离开岗位时遗失。这两封信凑到一起,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即,我向陈原推荐了昌耀,他说不知道,于是我便向昌耀索要了签名书。谁知我字撩草,昌耀误以为是“馀”字,故签名有误。我去信告诉昌耀后,他嘱咐我在签名处作一个小注,会更有意义。我手里还有五六封昌耀给我的信。十几年前,班果要出《昌耀诗文书信全编》征集时,我人在北京,而书信在兰州,故未寄给他。我是前年才回兰州搬家的,当时我住在军区政治部大院宿舍,人奉调到北京后,军区清房时将我的东西全部放入一个大库房,与其他人的东西堆在一起!丢失了很多包括曾来德、任惠中、蒙子军等送我的书画作品和自有年册的所有邮票,包括猴票和五个整版的龙票、山茶花小型张首日封若干。上周诗人翼人告诉我,他给我的诗集和亲笔信,被挂在网上买五千块!令我慌恐之极!真是对不住昌耀,对不起翼人兄弟!这是我的疏忽导致的结果,我向天地保证:决无不恭的万分之一丁点的心,敬望海涵。我的信的右上角:附昌耀先生的信。说明此信是我将书和昌耀先生的信一并寄给陈原兄长的。

在王久辛的微信中,有一段话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手里还有五六封昌耀给我的信。十几年前,班果要出《昌耀诗文书信全编》征集时,我人在北京,而书信在兰州,故未寄给他。”看了这段话,我开心极了:王久辛居然还珍藏着五六封昌耀的书信原件。要知道,昌耀存世的书信在经过时间的淘洗之后,已经所剩无几。而王久辛手中珍存的昌耀书信更显得珍稀宝贵,尤其对于今后研究昌耀更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于是,我请求王久辛兄,能否将昌耀的书信找到,并给我拍照发来。

这一找,整整找了两年。这一等,整整等了两年。

时隔两年之后的2020年8月6日,我意外地收到王久辛兄的回信:

红伟,你好!最近整理旧物,翻找了一下跟昌耀的通信,一直记得你说的那个事。就找到了这几封。因为后来我毕业以后,在《西北军事文学》当主编期间,后来又来回调动,丢过两次书、信,所以大量书、信都找不到了。这个是在军艺期间的那部分,还能找到,好在最重要的是对《狂雪》的评价,和理解、认识、评论,这个比较珍贵。

同时,他通过微信给我发来四封珍贵的昌耀书信。看着昌耀书信的照片,我欣喜若狂。

昌耀写给王久辛的书信均写于九十年代初期,其中,两封信写于1990年,两封信写于1991年。下面,全文抄录如下:

第一封信:1990年10月15日

久辛兄:

您好!

大札由贵部郭毅①兄亲自带往我省作家协会,然后由人转给了我。您发在《青海日报》的大作②我早就拜读过了,给了我不少鼓励。至今印象深刻。承您向在京的朋友们谈及拙作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无疑是为鄙人寻求友声,我又是如何感谢哩。您在信中嘱咐的事其实是我个人自己的事。我如何可以不遵照办理哩。我仅要解释一点,青海人民出版社尚欠我一笔书款,我拟用这些钱再买若干拙著《诗集》③。一个月又二十天,我跑出版社八九次,不是张三生病就是李四出了远门,直到今天我才拿到书两捆,且是由我打了欠条才放行。他们欠我的书款若用于买这些书绰绰有余,何以还要打欠条?因为有权结账的王五到成都开会去了,只好如此变通。不然我还得等下去,故此我今天才能了此赠书的心愿。请多谅察。

赠给彭程等三位朋友④的书也一并寄给您吧,可在便中捎给他们,并请致候。人民日报社陈馀同志的名字不会是我误认了吧?您的字迹我颇费辩识,我不敢确定是馀字还是鸥字,若写错了,请代我道歉。

借此机会也为这本诗集作一广告:青海人民出版社图书服务部书库尚存此书324册,该部可为朋友们办理邮购。

再次向您表示我的感谢。

望多赐教。

如握!

昌耀

1990.10.15

①郭毅:青海某部队战士,王久辛诗友。

②《青海日报》的大作:王久辛评论昌耀诗歌的文章《好一个“时间跨度”》。

③《诗集》: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昌耀抒情诗集》增订版。

④彭程等三位朋友:王久辛将《昌耀抒情诗集》分别赠送给《光明日报》社文艺部编辑彭程、《人民日报》社文艺部编辑陈原、《中国青年报》社文艺部编辑王长安,热心向他们推荐昌耀的诗作。

第二封信:1990年12月22日

久辛兄:

11月30日札及评论文稿①已收到多日。这期间我去了青海铝厂,返西宁后又有些琐事急需办故复信迟了。另外也是为复信做了些“准备”,即查找“紫金冠”资料,几天过去一无所获,故复信一迟再迟。

兄在文稿中称紫金冠是一种植物“盛开的真实灵性的花朵”,也许另有所本?但我之所以截取“紫金冠”一词却是作为一种无可攀摘的至美的象征物使用。这个词就本义而言应是指称金制冠冕,而“紫金”恰是金中极品,故尤其贵重。我揣摩紫金冠当是赳赳武士所戴的金盔一类。我的理解仅源于小时候从童年伙伴那里听来的炫示个人武功的一句话:“倒踢紫金冠”。所以那“紫金冠”在我的意念里是非常华美的,其高远境况若凌霄作灼灼摇动的星座,可望而不可即。这几天我认真查阅了一些可能得到的辞书,如《辞海》《辞源》《宗教词典》《中国佛学大词典》《中国古代服饰史》《俗语词典》《文化辞典》《切口辞典》等等。昨天在一家书店见到架子上摆有一本《国语辞典》还以为是台湾出版物,请营业员取来一阅,回说是日语辞典遂作罢。我很感慨了一番,看来辞书虽多,但终究不甚详备,以至这么美丽的一个词也无可觅处。这一辞条或语条(“倒踢紫金冠”)一时恐也难得查到了。贵艺术学府、京中饱学之士、京剧界武生前辈或可代为一询?

紫金冠在我不仅太美丽且太具美之包容了。

对于兄以一知己人特为撰写的这篇评论稿(若避开对拙作的夸奖不论)我以为足可称简括得本(诫如副题“印象”标示),全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您告诉我,拟在规格高一些的报纸发表,我猜想也是出于抬举我吧?我又岂好不听凭您的意思去办?

谢谢。

我的诗集②尚未编讫,一搁就是几天,几十天,恐已错过“诗丛”主编者们的约定了。如果是这样我却异想天开,打算索性单独觅一出版处,兄可知“行情”如何?我这册诗集选辑个人自1955年以迄而今的200首诗作,附录部分收存几位朋友写的评论稿,访问记。全书约计10——15印张,大32开本。此书若得出版将是我诗作最为完备的选本。我深知自己在出版行业的活动能力几等于零,但我也无妨一试?望兄与朋友们也给我出一点主意。

直到不久前我才从《文学报》得知《人民文学》今年的一期“合刊”载有兄之力作《狂雪》,我将在借得杂志后拜读(该刊停止向我赠阅约已两年了)。

附呈鄙人小照一张以为留念,新年在即,谨为预祝

年禧!

昌耀

1990.12.22

寄我的原稿有两处笔误:正文第1页第3行“紫金冠”误作“紫金寇”。第7页倒数第5行“健康”误作“建康”可改一下。

① 评论文稿:王久辛评论昌耀诗集的文章——《昌耀的魅力——读〈昌耀抒情诗集〉印象》。该文刊登于1991年7月《中国青年报》。

② 诗集:未出版。

第三封信:1991年2月21日

久辛兄:

春节好!

1月6日信函早就收到了。您让我为您的即将举行的作品讨论会①写点评论文字,尽管我不是这方面的合适人选,但作为朋友总为您已取得的成就感到由衷的高兴,故在读信之初就已默认您之指命了。猜想学院还在放假,您或不在校,故迟至近日才将这篇短文写出。但我又有点犹豫不决:此文是否为您所需?此文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评论稿(本人才疏学浅,不敢妄为评论家的事业),仅可看作一则读书随感,——由读大作而想到了其他的一类事或读过的书,几离题万里。但我的本意也在侧重于对大作的的总体感受,评价是确定的,是无疑的,是当之无悔的,而后谈我的希望,即我所希望的最佳效果。的确,我对您抱有更高的期许,而愿您不以目前的成果为满足,故又着重谈了一些我的设想,以期对您日后思路的展开有所启发。您不会误解我的本心吧?切望理解。

另:南京陷落日期据可靠史料记载是在1937年12月13日,与大作所记1938年12月13日不符,这一疏漏是令人遗憾的。

兄的“诗歌作品讨论会”或已举行?籍此机会谨向您致以热烈的祝贺,并请代向与会诸位诗家致候。

短文今随信寄出,望赐教。(我拟投给《青海日报》,可行?)

如握。

1991.2.21

第四封信:1991年3月17日

久辛仁弟:

3月4日函悉。

谢谢你对我那篇短文①的称道。我无理论素养或眼光,“跟着感觉走”而已,仅从一读者角度谈了一些感受,我怕引起你的误会,又在给你的信中作了一些解释。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本属多余,你原不乏从谏如流的气度。我相信你的抱负。

这篇文章若有报刊愿为发表我将无任欢迎。不然,我可

送省报社。一旦有消息请通知一声。另外,文稿还有两个字抄错了,近日才为我发现,请代用红笔改一下:

第3页14行:

“驴日的战争”改作“驴造的战争”

第3页18行:

“成为时常”改作“成为时尚”

请千万别忘了改正,要不“成为时常流行”是怎么也念不通的。谢谢。

近一时期来确乎忙一些,常常蒙头转向,颠三倒四,请原谅。

预祝你的作品讨论会取得成功!

如握!

昌耀

1991.3.17

①短文:昌耀评论王久辛的诗歌评论《《狂雪》读后》。

昌耀写给王久辛的五封书信,是五封充满了诗友之间真诚情谊的书信,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惺惺相惜的友情。在时隔多年之后拜读,依然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昌耀对王久辛的器重与欣赏和王久辛对昌耀的热爱与敬重。

据考证,昌耀写给王久辛的五封书信,被《昌耀诗文总集》(增编版)遗漏收入,属于弥足珍贵的“佚信”。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因为昌耀的离世,王久辛写给昌耀的若干通信已经无从查找,使得这一段佳缘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空白。

昌耀除了写给王久辛的五封信之外,在1991年2月21日随信寄来的,还有一篇当年2月16日应王久辛之约,专门给王久辛作品讨论会撰写的一篇诗歌评论《《狂雪》读后》的手稿。

关于《《狂雪》读后》这篇诗歌评论文章撰写的来龙去脉,据我了解,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王久辛的长诗《狂雪》在《人民文学》发表后,在国内诗坛得到大家的高度评价,更是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产生了很大反响。为此,文学系的老师们提议召开王久辛作品研讨会。著名作家、时任《人民文学》主编刘白羽先生写了一封信,给解放军艺术学院,感谢军艺培养了青年作家、诗人陈怀国、薛晓康、王久辛。《人民文学》程树榛主编带着副主编王朝垠、崔道怡和编辑部主任韩作荣到军艺恭送刘白羽的那封信,并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训练部和全院召集的一个大会上进行了宣读。刘白羽的这封信明确表示,《狂雪》是可以流传后世的。当时的训练部长赵骜以及文学系的老师,都说可以开一个研讨会。王久辛听了很激动,第一时间想到应该请昌耀发个言。于是,他给昌耀写了一封信,说军艺准备要开自己的诗歌作品研讨会,如果有可能会请他来。如果没有可能,那就请他写一篇文章。结果,昌耀在深入研读《狂雪》之后,挥笔书写了这篇题为《《狂雪》读后》的诗歌评论,以不负诗友重托。

下面,现将这篇诗歌评论原文抄录如下:

王久辛君的长诗《狂雪》是以“南京大屠杀”为素材的作品。

关于“南京大屠杀”,《辞海》这样记载:“1937年12月13日,日军侵占南京后,华中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和第六师团长谷寿夫等,对中国人民进行了长达六周的血腥大屠杀。集体枪杀和活埋的有19万多人,零散被杀居民仅收埋的尸体就有15万多具。”当年人们对此能够轻松地说得出一句“触目惊心”而能免于不被时人目作轻佻、浅薄、饶舌吗?对于人人都在感知的事实如果不能即刻作出富有成效的反应,那么沉默就应是更易于接受的心理。我不知抗战文学对“南京大屠杀”有无直接反响或产生过有影响的力作,因存疑而查阅了巴金、沈从文、冰心等前辈资深作家的选集,仅从《丽尼散文选集》一篇写于1938年12月的作品《江南的记忆》见出一点信息:

然而,强盗们用火与炮侵略到家园里来了,连湖水也从湖面翻腾着,直到湖底。

屠杀和奸淫!(多少个青年遭了杀害,多少个女人蒙了羞耻啊!)

我也翻检了一些诗集。可为鼓舞的是从《艾青诗选》一首写于“1937年12月28日夜间”(时距“大屠杀”仅半月)的诗作《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看到了一名中国诗人在民族存亡关头面对强敌屠杀与蹂躏难于自抑的一腔悲愤: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回荡着雪一样寒冷的旋律。

五十多年之后军旅诗人王久辛君《狂雪》的发表是我能够看到的径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材料创作的唯一的一首长诗,而不无巧合意义的仍在那雪的意象的使用,但已洗却了纯然的悲哀,含蕴了胜利之师已为罹难者雪耻而有着的些许快慰。

也包容着别种情感色彩。

有理由相信今天的战争文学作家已不只是将自己的视角停留在紧张情节的捕捉、血与火的渲染以期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精神之高扬了,且已将兴趣延伸到对诸如人类前途、现代战争伦理与人性主题的探求,而得收振聋发聩之功。不久前我观日本电视剧《黑的雨》,末尾剧中人(广岛核能爆炸辐射受害者)有一段独白就让人长久回味,大意是说“屈辱的和平总比正义的战争好”,暗示未来的大战将是一场不分胜负而同归于尽的战争。但有关“安于屈辱”的说教终又使人莫衷一是。考之于战后一些对战争进行反思性表现的文学作品,这种心理矛盾可以解释为战争文学作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一厢情愿地强调人性升华的努力。他们的探求无论值得肯定与否,至少已使得战争文学具有了某种新的品格。但如何看待战争人们还是不甚了了,如:究竟我们在不可避免的反侵略战争中如何坚持并发扬传统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为道义而战的精神?究竟我们应该如何保卫或赢得和平?据闻海湾战争爆发以来,多国部队由最新电子技术装备施行的空中打击已使得无辜民众通常可能遭受的战争伤害减少到最低程度,因而这种军事打击手段似又合乎人道。现代战争观念中的伦理之争又如何不让人困惑?

《狂雪》以一位当今青年军人对一次战争惨剧所作的别具眼光的投视也不免受制于当今的某些观念而怀有对事件本身超越的意图,一方面色彩浑融驳杂,一方面或又让人有所不惯(如“驴造的战争”之类)。但我要着重强调的仍是:《狂雪》是为一位怀有可贵的政治热情的诗人写作的可贵诗篇。是为一位可信葆有中国军人明于荣辱、克尽厥职本色的诗人写作的可贵诗篇。较之多年以来约摸成为时尚流行于诗坛的矫情造作、浮华不实风习,《狂雪》所体现的诗人与历史、现实生活、国家命运休戚相关的价值追求尤其让人感到可亲。

《狂雪》以抒情见长,全诗在两昼夜间一气呵成,由此足可见出诗人挥洒自如的才情:

那夜 全是幼女

全是素静的月光一样的幼女

那疼痛的惨叫

一声又一声敲击着古城的墙壁

又被城墙厚厚的汉砖

轻轻弹了回来

……

你听 你听

不仅听惨叫 你听

你听那皮带上的钢环的撞击声

但《狂雪》的题材又是为史具而设,读者会投以更高期望。这样,我又不无遗憾地想:假如再多留给作者一些工夫而不急于发表,假如作者更多着意人民的“历史主人”地位,假如作者给予作为历史主人的人民再以略多的酣畅笔墨,假如作者在处理这种具有史的潜质的题材时考虑到纪实性,假如作者有意于立体艺术效果的尝试,让抒情与叙事并重融为一有机整体,《狂雪》的艺术感染力又将如何呢?我想到了苏联诗人勃洛克以十月革命人民起义为背景采用象征手法写作的历史长卷《十二个》,我是以戏剧、绘画、多部乐章看待这部杰作:

黑色的夜。

白色的雪。

风呀,风呀!

人的脚都站不住。

风呀,风呀!

吹遍了上帝保佑的全世界!

……

嗒啦——嗒——嗒!

嗒啦——嗒——嗒!

……他们踏着威武的步伐在走——

后面——是头饿狗,

前面——拿着血红的旗子,

雪风遮得看不见他,

子弹也不能伤害他,

他踏着轻柔的步伐,驾临在雪风之上,

雪花的细屑飞舞,有如珍珠,

他带着白色的玫瑰花环——

走在前面——这就是耶稣·基督。

我还想到了马克思著《法兰西内战》、普·利沙加勒著《1871年公社史》,这两本书即便是属于政论、史著,我发现以作者饱满的政治热忱与雄辩文思撰写的任一篇章片段都不难见出诗人的情愫,甚至于比号称是诗作的作品更有资格被称作诗篇。也是由于《狂雪》涉及的屠杀内容让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记述着凡尔赛军人对巴黎公社社员血腥屠杀的这两本著作。我曾为统摄于全书的那种只能为诗人所有的恢宏气质而惊异,感慨于集诗人、学者、革命家于一身的作者身份是一种很难得的完美结合。那么诗必意味着雍容大气?那么诗必力戒自轻自贱或以插科打诨之类谑头取宠?且让我从《法兰西内战》随手抄录一段以结束这篇随感式的短文,试看马克思又是以怎样的辛辣、机警、不无嘲讪之情将纪事与抒情的诗意糅合于笔底:

……被解到凡尔赛去的第一批被俘的巴黎人,受到了令人发指的残酷虐待。厄内斯特·皮卡尔把两手插在裤袋里,在他们的行列中间踱来踱去,恣意耍笑他们,而梯也尔夫人和法夫尔夫人则由她们尊贵的(?)女侍簇拥着,站在阳台上面拍手喝彩,称赏凡尔赛暴徒的卑鄙罪行。被俘的常备团士兵都被冷酷地一律枪毙。我们英勇的朋友、铸工杜瓦尔将军没有经过任何审讯就被枪杀了。加利费,他的那个在第二帝国的闹宴上以无耻地卖弄色相闻名的妻子的龟奴在一篇宣言中夸耀说,正是由他下令把被他的士兵出其不意地包围缴械的一小队国民自卫军连同队长和副官一起全部杀死。(引自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法兰西内战》中译单行本第50页)

1991.2.16

附注:《狂雪》全诗约近450行,副题是“为被日寇屠杀的30多万南京军民招魂”,载于《人民文学》1990年7——8期合刊。

在这篇随笔式的诗歌评论中,昌耀对王久辛的抒情长诗力作《狂雪》给予了实事求是、真诚坦荡的评价,既高度赞誉,认为“《狂雪》是为一位怀有可贵的政治热情的诗人写作的可贵诗篇。是为一位可信葆有中国军人明于荣辱、克尽厥职本色的诗人写作的可贵诗篇。较之多年以来约摸成为时尚流行于诗坛的矫情造作、浮华不实风习,《狂雪》所体现的诗人与历史、现实生活、国家命运休戚相关的价值追求尤其让人感到可亲。”同时,又深入地指正:“但《狂雪》的题材又是为史具而设,读者会投以更高期望。这样,我又不无遗憾地想:假如再多留给作者一些工夫而不急于发表,假如作者更多着意人民的“历史主人”地位,假如作者给予作为历史主人的人民再以略多的酣畅笔墨,假如作者在处理这种具有史的潜质的题材时考虑到纪实性,假如作者有意于立体艺术效果的尝试,让抒情与叙事并重融为一有机整体,《狂雪》的艺术感染力又将如何呢?”

昌耀的一生,写作的诗歌评论文章寥寥无几。据考证,昌耀的这篇诗歌评论《《狂雪》读后》,最终并没有发表在《青海日报》以及其他报刊,更未收入昌耀的任何诗文选集中,从而成为了一篇鲜为人知的“集外佚文”。而据王久辛说,他已将昌耀给他的所有信件及这篇文章的原件,连同他珍藏的冰心、艾青、臧克家、孙皓晖、莫言等书法一起,捐赠给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珍藏。

作为一对“忘年交诗友”,昌耀与王久辛之间,不仅仅书来信往,更是诗来文往。

1991年7月,王久辛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回到了兰州军区政治部宣传部《西北军事文学》编辑部工作,并于1993年开始担任《西北军事文学》副主编(主编是军区文化部长,挂名,实际上所有编辑工作都是王久辛负责)。在主持《西北军事文学》工作的时候,王久辛也是第一时间向昌耀约稿。

1993年7月,《西北军事文学》第4期专门设立了“当代诗卷”栏目,刊登了昌耀的《昌耀抒情诗十七首》,其中的篇目有《船,或工程脚手架》《边城》《月亮与少女》《海翅》《激流》《寄语三章》《雄风》《冰河期》《海头》《明月情绪》《我躺着。开拓我吧!》《郊原上》《伞之忆》《马的沉默》《浮云》《仁者》《卜者》。同时配发昌耀近照和题记:这里的诗作有的不曾正式发表,有的仅在小范围内被少数朋友所知,有的则是复经我删汰后的“新容颜”。我在整理自己的一本编年体诗选,记起诗人王久辛约稿,于是也记起拟收入拙集的上述诸种诗作,以为或可再作“亮相”?一个有名的(也是要命的)谜讲一怪物晨起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日落三条腿,这里的诗作或也在客观上描出了这一过程?但我却要拒绝“三条腿”那样的情形。

《西北军事文学》刊登的《昌耀抒情诗十七首》创作时间跨度长达35年,最早的一首诗歌《船,或工程脚手架》写于1955年9月,最晚的一首诗歌《卜者》写于1990年1月。其中,经考证,这首写于1980年夏天的《马的沉默》被《昌耀诗文总集》(增编版》遗漏收入,成为了昌耀鲜为人知的一首“佚诗”。

下面,将《马的沉默》一诗抄录如下:

有比马的沉默更使人感动的么?

没有风。一线古铜色的云彩停在天边

像是碇泊在海上的战舰。

蓦然,一声悠长的颤音由远而近,

消失了……这大自然迷离的音响

感化了草原。暮色渐浓……

但我沉默的伴侣还是无动于心,

仍将秀丽的长尾垂排在几茎荒草。

是在思索?是在悔恨?是在期待?

似乎叱咤也不复使其抖擞,

雷霆亦不复使其感奋。

在它扎立的耳壑却在回荡着一代英雄的勋业

和使少年人热血沸腾的剑器之锵鸣

1993年,时值毛泽东主席诞辰一百周年。为了纪念伟人,王久辛精心组织策划了“《毛泽东》同题诗13家”栏目,并写信约昌耀创作。对于王久辛的邀约,昌耀十分重视,并认真地完成了《毛泽东》这首佳作,最终刊登在《西北军事文学》第6期:

史诗中死去活来的一章翻揭过去。

但是觊觎天堂乐土的人们还在窥望着。

如若乐土福音是神性的培养基,

那么神性失落是好事抑或不幸?

我们曾有过无数执著的使徒。

我们是以士兵的首级筑起老城的垛口。

人心不该冷冻。

钟声的召唤被饥渴的耳朵捕捉。

信仰是至上之然诺,一种献身,构成合力。

假如毛泽东今天从长眠的宫寝启程

我不怀疑天下的好汉仍会随他赴汤蹈火,

因为他——永远在前面。

因为他,就是亿万大众心底的痛快。

时间是成熟的发酵罐。

但时间不会从虚无生长出参天巨树。

时间是一部蒸馏器,只有饶富魅力的精神

才上升为云霓,一种象征,一种永恒追忆。

苦闷的灵魂无需墓地,

但需在一个感觉充实的高境筑巢。

一篇颂辞对于我是一桩心意的了却。

《毛泽东》一诗立意高远,主题深刻,诗句凝练,情绪饱满,堪称是一首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的经典诗篇。尤其是其中的四行诗句,抒发了大家的心声,表达了大家的情感,产生了振聋发聩的效果。即使在时隔近三十年之后,依然如洪钟大吕,回荡在读者的灵魂深处:假如毛泽东今天从长眠的宫寝启程/我不怀疑天下的好汉仍会随他赴汤蹈火/因为他——永远在前面/因为他,就是亿万大众心底的痛快。

对于这首昌耀名篇,王久辛给予了精辟入里的高度评价:

“昌耀的这首诗歌,他对毛泽东的认识,实际上是他对毛泽东所领导的革命的认识。这首诗信息量超级大,可以看出昌耀对毛泽东及中国巨变的理解和认识的深度,也可以看出来他对一种人物和历史魅力的“服从召唤”的宿舍般的感知与追随。这个才是真正的昌耀的世界观。”。

除了发表《毛泽东》之外,王久辛在同期的《西北军事文学》上专门给昌耀开设了一个专栏《名家推荐》,将昌耀推荐的萧青的散文《给古瓶》和昌耀的推荐信一并发表:

久辛兄:近好!

给你推荐一篇颇佳的抒情文字,文稿由我誊清,原件交作者自存,寄上的是复印稿,但也只投贵刊一家,请勿虑。希望贵刊能够喜欢。但如果发表有困难,又可否将复印稿径直退还给我呢?谢谢!

望予赐教!如握!

昌耀

1993.4.26

除此之外,据王久辛介绍,《西北军事文学》此后还发表了昌耀推荐的修篁等作者的作品。由于他手里没有合订本,所以无法一一列举了。如此看来,王久辛与昌耀的交流,是紧密的、而且是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无疑。

2000年3月23日,身患癌症的昌耀难忍病痛,纵身一跃,告别人世。

闻此噩耗,王久辛为痛失昌耀这位自己最欣赏、最尊敬的诗友而悲伤不已。时隔一个月之后,他含泪书写了一篇悼念昌耀的纪念文章《想象自己在昌耀先生墓前所致的悼辞》,发表在《绿风》诗刊2000年第3期。在这篇悼念文章中,王久辛充满真情敬意、充满真知灼见地给予了昌耀恰如其分的评价:

诗人昌耀先生终于离开了这个让他倍感伤痛又满怀深情挚爱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从来也没有公正地对待过他,而他却以一位殉道者的顽固与刚强,视而不见地无视着那些诗坛上的小丑、文痞和政客。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以更大的宽容、适度的忍耐。昌耀先生宽容了那些因无知而愚昧的人们,原谅了那些仍身处第三世界而显得自私与贪婪的知识同类,甚至理解了初级阶段的种种令人感到无法理解的野蛮与粗暴,等等。昌耀是博大的、深邃的,同时又具有与整个国家的贫困阶层相似的憨厚与勤奋,也正因此,他的诗著才具有了深厚的历史与现实的双重品格。他的诗著没有游戏性,但显然具有脱凡超俗的意味。他拒绝热闹,讨厌各种各样的诗歌主义与帮派体系,他像鲁迅先生一样,具有特立独行的自主自立的“醒来人”的明智与豁达。他的斗争精神表现在他全部诗作中人性的深度与对苦难的深刻反省与艺术的无与伦比的卓尔不群的表达。昌耀先生没有私敌,但他有痛恨的人事,即使对那些令人无法容忍的人事,他也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人类的文明早日到来——在心里“阿门!阿门”地默祷,希望这类人事能够伴随着人类文明的早日到来而自觉地消失。昌耀先生使我想到了印度的甘地先生,他们虽然属于各不相同的两个国度,但他们的精神却惊人的相似。昌耀先生生前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我看来,这不是昌耀先生的遗憾,而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的遗憾,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人类文明的遗憾。尽管制造这个遗憾的世界并不知道它们犯了多么巨大的错误,但是昌耀先生从来也没有在意包括这一崇高荣誉在内的所有荣誉的与之失之交臂。是的,昌耀不介意给予他的任何荣誉,因为荣誉从来也不是单纯的荣誉本身,而是这一荣誉所具有的对于人类文明与进步的象征意义。如果抽去了这至关重要的意义,那么任何荣誉的获得又与失去有什么区别呢?以这种认识来看待昌耀先生生前所遭受的冷遇与无视,那么,我们就会为昌耀先生一生的清白而庆幸,庆幸他没获得在世人看来无比崇高而实际上却充满了庸俗与乏味的各种荣誉。他孤独地无援地走完了他的人生,却留给了我们无比高大与完美的人的形象。昌耀不仅属于中国,而且属于世界。虽然这样的评价未必能够得到更多的人们的认同,但我相信,时间将证明一切,因为理解与认识一位从来都身处文化边缘的伟人的过程,肯定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尽管看到这一点的已不止一人。这很像人们对鲁迅先生的认同,他离开我们的愈久,我们才会发现他离我们愈近,他的灵魂会在他的肉体消失了若干年之后仍然萦绕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并在我们的笔下显现出他伟大的精神光芒。昌耀先生终于离开了这个使他的灵魂倍受摧残与折磨的世界,他像一位中世纪的骑士那样,骑着他的骏马,光荣地走过了生命的“凯旋门”。我分明看到,他的同道们站立在道路的两旁,以无比真诚的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终于脱离了苦难的人生。从人道的角度来评价诗人昌耀先生的仙逝,我以为正应如此。让我们眼含热泪,为他的远去而鼓掌!愿昌耀速朽吧。我以为他不会希望自己不朽,因为只有他和他的诗速朽了,才正符合昌耀先生为诗为人的理想,我们的世界才可能变得更人道,同时也更美丽。然而,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呢?希望是美丽的,因此,希望又是不朽的。又因此,昌耀不朽啊!

正如王久辛预言的那样,时间终于证明了昌耀是一位杰出的诗人。

而在时隔昌耀逝世二十年之后的今天,重情重义的王久辛依然深深地怀念着这位“忘年交的诗友”,依然深深地坚持着对昌耀的敬仰和对昌耀诗歌的欣赏,依然深深地难忘昌耀的诗歌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和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的深远影响,王久辛真挚地说:

他的那些诗,有点像生铁掰断以后呈现出来的那种毛茸茸的暗亮的光、那种荧光闪烁的感觉。他的句子出来带着一种仙逸之气、带着古人的那种仙风道骨。但是他写的又是现代诗,是新诗,所以他的诗既有古典的文字炼字的那样一种字斟句酌的精致,他写完一首诗后,不是轻易拿出去发表,而是反复删改,直到满意才拿出来。他的确是即兴式写作,这是现代的,没有问题,但是他写完之后就放着,沉淀着,然后增删修改,既有古代才子的那种挥洒自如,深爱无疆,又有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性审慎、斟酌考究、用心用智。有人说昌耀是西部的代表性诗人,他不是,他是中国的代表性诗人。他的诗很大气,这个大气不是张扬的那种大气。他的诗就像打了人一闷棍一样,稳准狠,有力道的进入人心。他不像别人,大棒子很用力地打过来,结果大棒子都打散了而被打的还纹丝未动。他不是,他是一棒子打下去,棒子没有散,依然很坚挺、很瓷实、很硬朗,而所打击的地方却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窟……他的每首诗让人读完之后,都会很重地在人心上留下烙印。他的诗是默然而出,不动声色,相比那些大棒子打出去,“砰”地一下自己先散了的东西,他的诗是不仅无声之中给你打一个窟窿,而且自己还皮毛未损丝毫。所以昌耀的大气是经得住时间检验的这样一种有力道的大气。《边关:24部灯》、《一百头雄牛》、《内陆》、《高车》等等,他的意象一旦出来,就带有一种标志性、放射性、照耀性。他的诗,对于语言和意义,包括文字给人的感觉,他都会很在意。他真的不是很随意的诗人,所以昌耀,即使你发现他有错别字,那也一定就是那个字,毋容置疑。再就是昌耀那种入骨的细腻,也是令人惊叹的,他的长短诗里有很多很细腻的东西,那种东西是和灵魂胶合在一起的,确实是绝无仅有的。而且他很在意自己语言的那种凝练度,高度的凝练,所以他的诗内敛,非常内敛,即便是那种嚎叫式的东西,但是他始终都是压着的、含着的嚎叫,是非常有力度的,这也是昌耀的一个特点。昌耀的第三个特点,我觉得就是他的以天地相接的那样一种对于神秘境界的一种敬畏。由心的敬畏,由字与天地人神的敬畏,因为敬畏,所以他的诗很少有规定性。他是一种呈现,由内而外的呈现,描摹也是心灵深处的描摹,是精准的、宏阔的,他把它呈现出来,却又不去规定它,也就是说,他的诗句具有镭元素的那种放射性,我觉得这是昌耀诗歌三个值得我终生追求、敬仰、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