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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可曾留意到奥斯丁笔下的菠萝?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黄梅  2023年08月10日08:06

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1775-1817)在水果上用墨不多,但她在《诺桑觉寺》(1817)中提到菠萝,却是小说中画龙点睛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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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女主人公凯瑟琳·莫兰离家说起。她父亲是一名乡下牧师。当地大地主艾伦先生患有痛风,医生建议他去巴斯城小住疗养。艾伦夫妇无儿无女,便带上了往来密切的邻家少女凯瑟琳。于是,小凯瑟琳成了一名步前辈女主角后尘出门见世面的“外来妹”。

巴斯以温泉闻名,是18世纪里快速兴起的新型消费城市,至今仍是展示当年英国风貌的一个旅游参观样本。存有古罗马时代遗迹的壮观洗浴理疗中心,众多的剧院,星罗棋布的商店,供人餐饮、跳舞、打牌的各类场所一应俱全的豪华聚会厅……这一切都显示出两百多年前,围绕医疗保健、社交休闲等核心产业而展开的巴斯商业活动已经高度发达。由著名建筑师精心规划设计城市联排房沿街拔地而起,适应着不同层次的消费需求。小凯瑟琳跟随艾伦夫妇住进大名鼎鼎的“普尔特尼大街(该街[Pulteney Street]为巴斯城东部的一条主干道,是当时众所周知的富人住宅区,奥斯丁一家也曾在那一带生活过)上的一套舒适住宅”,开始了置身于陌生社会风景的青春狂欢季。

叙述者在小凯动身之时强调她正面临着“在巴斯居留六周所有的困难和危险”;随后又煞有介事地公告说,到达之后她“每天上午都要尽一尽常规的责任:逛逛商店,游览游览城内一些新鲜地方,到矿泉厅转悠个把小时……”。小说分章详述了小凯日复一日在聚会厅、矿泉厅、商家、剧院和街头的种种经历之后,于上卷接近收束时不厌其烦地列数一周序列:“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已一一呈现给读者检阅;每日的事件、它引发的希望与忧虑,痛苦与欢乐都已分别陈说,只需再描述一下星期天的不宁心绪,一周历程就臻于完备啦。”将有钱有闲者区区数周的疗养生活描述为有重重“困难”和“危险”,与随后把跳舞聊天逛店等说成“责任”、小题大做地列出一周每日名称的郑重腔调彼此呼应,亦谐亦庄。此笔法类似蒲柏的诗作《劫发记》(1714),以不相称的正经口气反嘲小凯姑娘少历练缺见识以及艾伦们在巴斯的生活琐碎无聊。但是,勾兑了调侃戏谑的夸张用词却又在暗示:正如《劫发记》中女人梳妆台映现了全球商业运作的“史诗”性大动作,这些日复一日的舞会牌室剧院消费活动和街头漫步闲聊等等确实就是新兴城市巴斯的主业、正事乃至“责任”!

在巴斯,艾伦太太引人注目地展示了她的“服装控”兼消费狂本色。“衣着是她的最爱。”在公共场合正式露面之前,“她先费了三、四天功夫打听穿什么衣服最时兴,还装备了一身符合最新时髦的裙衣”。在以巴斯为背景的十七章中,这个次要人物在多数场合都现了身,而且出场必牵出衣装问题,或议选料,或说样式,或指点褒贬他人,或担心自己的装饰被熙攘人群挤压破坏。在艾太太的指导和监护下,凯瑟琳首场学习的内容自然也有关出门的衣饰。

每日遇见的全是生人,小凯瑟琳很是手足无措。待到得机会与彬彬有礼的年轻男士亨利·蒂尔尼相识并一起跳了舞,她才感觉了这个城市的温暖。不久后她又与艾伦太太旧日老同学的女儿伊莎贝拉·索普成了知己。贝儿(这是家人对伊莎贝拉的昵称)比小凯年长四岁,漂亮,外向,同样热衷服饰。小凯的大哥詹姆斯与索家长子约翰是牛津的同窗好友。见多识广的贝儿与小凯谈友谊聊衣着说场所论调情,点评巴斯的舞会和风尚,还指导小闺密如何从一对青年男女的眼神中发现私情,如此等等。此外,她还大力推荐风头正劲的哥特小说,主动借书给小凯。毫无城府的小凯也迫不及待地谈起刚刚认识的年轻人亨利。不过小凯茅塞未开,对贝儿姐何以要表示特别喜欢牧师又为什么要唉声叹气等等浑然不察。叙述者不得不亲自出马点出:凯瑟琳竟然既不追问也不打趣,便使“爱情的花招”虚掷,“友谊的职责”也全都落了空。

时日稍长,小凯便感到女友有些不可思议之处。比如,那日她疾言厉色地说讨厌聚会厅里某两名男士,但实际上却一直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又如,舞会上她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小凯尚无舞伴自己绝不接受男士邀请,然而片刻之后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最终促使小凯与索家兄妹疏离的是约翰·索普。

约翰贴着牛津大学学生的标签,却是言谈粗鄙夸诞、举止虚浮失度的浪荡青年。起初小凯觉得,既然他是哥哥的朋友、朋友的哥哥,即便不太喜欢,也应该尊重善待。可是索普似乎看上了小凯的相貌和气质,又一厢情愿地认定她日后必能继承老艾伦的部分财产,于是和贝儿一唱一和、强人所难地裹挟她随自己活动,不惜说谎造谣,一再破坏她与蒂尔尼兄妹的交往。事不过三。最后小凯拒绝了索普们的安排:“我认为错误的事情,别人要是无法说服我,也休想骗我去做。”约翰及贝儿的表现使她多少失去了对人的天真信赖,开始疑心女友“心胸狭窄、自私自利,除了自我满足以外其他一切都不顾”。

描绘艾伦太太和索家兄妹这几个漫画人物意在呈现巴斯世相。前者映出时尚消费对富裕人群日常生活的渗透乃至主导;后者则代表了谋富者在商业世界中干劲十足的闯荡。当然,另一方面,写这些人也是为了反衬凯瑟琳。凯瑟琳的形象或多或少以此前一些女性小说为参照,却反其道而行之。与才貌出众的贵女不同,她是出身于宽裕乡村牧师家庭的普通孩子,相貌一般,禀赋平平,也没有遭遇父母早亡之类天灾人祸。奥斯丁“准许”她没心没肺地以“最不宜做女主人公”的方式在乡间跟着哥哥们吵闹撒野,对“男孩子们的游戏样样喜欢”,觉得打板球远远胜过抱娃娃或摆弄花花朵朵。这个活蹦乱跳、喜欢从自家房后青草坡上滚下来的疯丫头从一开始便赢得了不少读者的心。

莫家也曾尝试对长女进行常规教育,但用力不怎么猛——背诗不上心无人追究;学琴不爱练就放弃了事;一度热心涂鸦到头来却没学到拿得出手的绘画技艺;修习写字、算数和法语均成果寥寥。这些科目总归比不上逃出去玩球、骑马和打闹来劲儿。然而这些功课,一项项可都是当时女子教育的大端。到18世纪末,不仅士绅阶层男孩就读牛津剑桥等是标配,对于淑女才艺也已经有了明细清单。教养是地位和财富的标志——女孩子们日后作为待价而沽“商品”的人生竞争已隐约可见。幸而,偏居乡下的莫兰一家似乎仍很懵懂,至少不那么唯恐女儿输在起跑线上。于是小凯幸运地保持了十七年的无忧无虑。她没有算计之心,轻松自然,憨态可掬。

出门去巴斯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可人的俏丽姑娘。因为有艾伦太太们,她多少知晓此番外出目的之一是求个姻缘。对于“女大当嫁”的规则,她自然而然地接受并奉行,碰上把自己救出无人理会尴尬境地的亨利,顿时便生出无限敬爱。翌日早上,小凯满怀期望赶到人人必去的矿泉厅,眼巴巴东张西望,看着一群又一群人进出,愤懑地发现那“全是些没谁介意没谁想见的人”。实在,她对亨利的一见倾心非常“小儿科”,既朦胧又坦荡,没有太多自我意识也没有更多婚姻算计,丝毫不知害羞和掩饰,遭遇失望后的反应也不过是没心没肺地多吃傻睡。

伊莎贝拉当着凯瑟琳的面与詹姆斯调情。可是当前者宣布两人订婚,小凯还是感到意外。贝儿喋喋地说自己如何一往情深、詹姆斯怎样英俊过人,以及“人要是真心相爱,贫穷本身也是财富;我讨厌豪华的生活”,等等。与此同时她又担心莫家看不上她的嫁妆。而最奇怪的是,等詹姆斯回家请示并带回了双亲的认可,索普母女却对莫家的婚事安排不那么欣喜,表态不咸不淡。凯瑟林心下有点疑惑,也有点迷糊。

从乡村伊甸园走出的天真姑娘凯瑟琳,猝不及防与消费城市中现代人际关系迎面相遇了。新女友伊莎贝拉触目地代表着商业社会中发酵的贪婪欲望和躁动的肆意追求。小凯不知不觉中经历着考验:是持守本初的质朴单纯,还是跟随贝儿们转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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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二巻(不分卷连排本第16章)“揭幕”,伊莎贝拉还没有退场,凯瑟琳在巴斯结识的另一户人家即蒂尔尼们的戏份就急剧增长了。蒂家宅邸诺桑觉寺成为叙述的聚光场景和核心关注。

由于贝儿大力推荐,凯瑟琳在巴斯居住的几周里浸淫于哥特小说,对古代建筑和探险寻幽生出了非同寻常的痴迷心。除了参与社交,她最大的快乐来 自阅读拉德克里夫太太(Mrs. Ann Radcliffe,1764-1823)的小说,甚至在亨利·蒂尔尼突然消失的伤心时刻,只要捧上《尤多尔弗的奥秘》(1794),便能够物我两忘。所以,只要提到某个古城堡的名头,就能诱她动心参与本无兴趣的索普自驾游。她与约翰·索普、亨利·蒂尔尼以及每个新相识的朋友谈论哥特小说。

亨利的父亲蒂尔尼将军对凯瑟琳很热情,不仅在巴斯住所款待她,还迫不及待通过女儿邀她去自家乡间宅第诺桑觉寺做客。小凯听到宅名居然包括古意盎然的“寺”字,以为有机会亲炙回廊、密室和“倾圮的小教堂”,一时雀跃不已,“满脑子想着亨利,满嘴巴念叨着诺桑觉寺”。等到马车驶往诺寺的路接近终点时,她早已急不可耐了。每到转弯处,她都带着肃然起敬的心情,期待着看到它厚重的灰色石墙,屹立在古老栎树林中,最后一抹太阳余晖闪耀在高高的哥特式长窗上,美丽动人。谁曾想那栋建筑如此低矮……连个古老的烟囱都没瞧见。

诺桑觉寺与她的盼望南辕北辙:入口处的门房有“现代风貌”,大厅里的堂皇家具也一派“现代格调”。一连两个“现代”为诺桑觉寺定了性。不过,小凯仍心心念念想从那里的旧物、旧事、旧房中寻找某些哥特元素,窥得若干恐怖往事。她力图打开卧室里的大木箱。雷雨之夜,她心惊胆战地搜索屋角处的古旧立柜,结果只找到了一叠陈年洗衣账单。她严重怀疑已故蒂太太当年“未必幸福”,甚至大胆推测那不幸女子说不定如今仍被关在某间密室里受难。于是她私下寻查女主人卧室,却发现那是一间整洁舒适的大房间,位于晚近重建的现代部分。这样的结果令她汗颜。雪上加霜的是,在“探险”过程中她还偏偏撞上过亨利兄妹。

诺寺大宅与其主人两位一体。蒂将军自告奋勇为客人当参观向导,而且借口天气好半强制地把小凯拖往室外首先去见识他的“厨用园(kitchen gar⁃den)”。虽然小凯最想看的其实是年深日久的老屋和旧物,但是蒂家的园子还是让她很感震撼:

园子圈围的田亩之多,让凯瑟琳听了不由得惊愕,因为把艾伦先生和她父亲的花园合在一起,再加上教堂的墓地和果园,也不及它一半。隔墙似乎多得数不胜数,长得无尽无头,围墙内暖房林立,像一个村庄,似乎整个教区的人都在里面忙碌干活儿。她脸上吃惊的神情明白无误,将军颇感自得,而后又逼她进一步承认以前从未见过可以与之相比的园子。将军随即谦虚地承认,虽然他不曾如此奢望,连想都没有想过,不过,他倒的确相信这园子在王国里是无与伦比的。如果说他有什么嗜好,这就是了。他喜欢果蔬园……不过,照料这样的果园是很麻烦的事。珍贵水果,即使费尽心血,也不能保证有收获,去年菠萝种植房总共才收获了一百个菠萝。

随后他继续大讲照料园子的辛劳,还进一步问询艾伦先生家的“温阶暖房(succession-houses,指一组连接在一起、每个单间的温度逐渐提高的温室)如何运作”等等。艾家自然压根就没有那新潮玩意儿,让将军不免“又是欣喜又是鄙夷”。

小凯只是一惊一乍。然而有生活经验的读者或会看出更多名堂。巨大的菜园、分成诸多不同温度隔间的暖房,好像有整个教区劳动人口在其中工作的繁忙景象……如此种种,几乎可与当今中国的大棚农业比美。对于仅有父女两位常住人口的蒂家,即使加上仆人和不时回家的蒂氏兄弟,如此规模的果蔬种植也太供过于求了。其中最意外的一笔是菠萝。微信公众号《物种日历》2021年10月17日文章《欧洲贵族餐桌上的菠萝,一度是租来的》介绍说,自从哥伦布从美洲原产地带回那种稀罕水果,菠萝就被当时的欧洲人视为“水果之王”,即使只有一枚出现在贵族餐桌的中心,也体现着主人的热情好客,还标榜了财富、权势、威望与尊严。现今英国巴斯市新月楼展示18世纪上等阶层生活的陈列馆内满桌待客的甜点里,摆在最中央独占鳌头的便是一只菠萝,据说当年价值32英镑。有人甚至估算一颗菠萝“闯荡”欧洲的最高价格记录相当于如今的5万-10万美金。

小说中提到的“温阶暖房”就是为了在英国这样的寒凉之地种植菠萝等热带植物而发明出的新技术设施。通观蒂将军的言行,我们能明白看出他不是溺爱的父亲,也绝非开销无度、日 日欢宴的社交迷。他更上心的是谋划砌围墙种牧草,是郑重其事地与其资产“核查员(survey⁃or)”议事,是为他的庭苑种植未能达到“计划”而烦恼忧虑并不辞辛苦地监管落实。正因如此,他在歉收之年还能收获上百个菠萝。

读奥斯丁另一部小说《爱玛》时我们已经了解到,地主奈特利家仅有一株苹果树的果实品质特别好,他和长于经营之道的管家为了得到更大“收益”便尽可能多出售,以致有时连自家食用都不能保证。相比于奈特利和他家的区区一棵苹果树,对收益和聚财的热情至少要高好几个数量级的蒂将军发展庞大的庭苑经济,无疑主要是想对接外部消费市场,难怪有评者直白地称之为“市场园”。此前小说曾详细记录了凯瑟琳对将军每天大清早出门的习惯迷惑不已,看似赘笔,到这里便现出了意味——原来,将军并非如小凯所想只是随意散散步,而是在正儿八经地实施例行巡查。蒂小姐当时的困窘便也有了解答:她感到难堪不仅因为父亲的霸道作风,也因为他的生活方式不符合有闲绅士们的常规。

小凯对将军的怀疑渐渐升级。在后者主持下,客人小凯还观看了富丽的客厅、书房和客人卧室。三人还造访了经过彻底改造并加装了最新设备的厨房。观看果蔬园和内室两段是揭示诺寺大宅真谛的关键章节。叙事用笔意在言外,借小凯的见闻向读者提示,退役将军蒂尔尼不仅是世袭地主,更是其他什么——比如说,热衷于改良和创新的生意人和尚未定型的农业资本家,是“见过世面的有产者和城里人”。名称古色古香的诺桑觉寺岂止“现代”,它几乎是“先进”生活的橱窗,是其主人新型社会身份的外化和物化。

凯瑟琳在诺寺住了将近一个月,最后一段时间里蒂将军因事出门,两位姑娘倒是过得更加融洽自在。不料一天晚上将军突然返回。他在外面听到一些说法,打破了他误以为凯瑟琳很有钱的幻觉和为无法继承家产的幼子觅一佳媳的计划,于是对客人的态度陡然改变。他压根不留时间让客人做些安排,不由分说驱赶毫无独自乘坐公共驿车经验的年轻姑娘一早立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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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将军最后的粗暴行为呼应,逗留诺寺期间凯瑟琳还遭遇了女友的背叛。凯瑟琳对伊莎贝拉心生疑窦是早有端倪的。可是,明明白白看到贝儿和蒂家老大(即正在休假的民团上尉弗雷德里克)眉来眼去、调笑共舞,小凯仍深感不安,“替自家哥哥吃醋”。住进诺寺后第十天,她收到家信,得知哥哥不堪忍受贝儿与蒂上尉拉拉扯扯的关系,解除了婚约。

对于此事,亨利的议论有几分冷嘲热讽、玩世不恭。然而凯瑟琳却很认真。她反思了自己与贝儿的交往。不久,贝儿给小凯寄来了蜜语甜言的长信,称“你哥是我唯一爱过、唯一能够爱的男人”,说她“最最讨厌的”蒂上尉已经离开了巴斯,企图说服小凯出面帮助她修复和詹姆斯的关系。当然小凯是不会再上当了。

巴斯是友谊被重新审视之城;而诺桑觉寺则是哥特式“罗曼司梦想破灭”之地。小说的两大幻灭主题同时也是对自身文学传承和素材来源的多重戏拟。《诺寺》戳破了哥特幻想的不合时宜,但却同时提示了现今时代的“妖魔(mon⁃strous)”面相。凯瑟琳被蒂尔尼将军逐出家门时,意识到自己原来的种种不着调的怀疑其实没怎么冤枉那位家长——他的确有几分专断可怖。

总之,巴斯城和诺寺大宅两者合一,构成了一种被观察、思考的“世界”形象。我们有理由认为,这部以地名为书名的小说的核心关注就是这世界图景——通过天真乡村少女之眼摄取的商业化世界。在奥斯丁笔下,这个新世界的一些尚难以辨识清楚的特征要靠细节点醒关注,比如备受追捧的衣饰时尚,比如巴斯配套成龙的保健休闲消费,比如席卷万众的畅销小说,比如令人愕然的菜园经济和菠萝暖房,比如新设备闪亮登场的大宅厨房和家务间,比如在优裕生活外围浮荡的令人忧心的“恐怖”感觉……

凯瑟琳的可爱恰恰在于其不谙世事的天真本色。她一再被现实教训、深感羞愧,从反面印证了她的纯朴。更重要的是,直到最后小凯本质上仍是天真者,许多人和事对于她来说依然不透明。虽然她后来对索普兄妹有了一定判断力,但是对蒂尔尼一家等等却仍旧远远未能看清。

提到蒂家,首先自然是蒂尔尼将军。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的职业被明写在称呼里。因而,他的严苛时间规定以及他发号施令、动辄骂人的习惯,也许或多或少都是源自长期军旅生涯,并非全然是恶魔特质。此外,他还有两段出人意料的言论,分别关涉本国制造业和“职业”,都明显超逾了旧式地主的日常生活和精神襟抱。正因为这些较为复杂的层面不是小凯所能参透的,到小说结尾她仍对将军的陡然变脸百思不得其解。至于蒂家其他成员,老大蒂上尉是她不曾见识过的类型;“正能量”人物亨利和埃丽诺则是现代生活阴暗面甚至恐怖面的知情者和“经验”者。他们看出父兄的道德缺陷,不约而同与其保持某种反讽的距离却不愿正面冲突。男主角亨利和他妹妹本质上是自相矛盾的。除了蒂家诸人,凯瑟琳最终也没能看明白的还有她在巴斯城亲历的两种时髦,分别体现于艾伦太太的服装癖及由伊莎贝拉传导的哥特式惊悚小说热。

如此,凯瑟琳具有了比其他奥斯丁小说人物更可爱的一种特色,即异常干净澄明的心地。如果她能“看透”蒂尔尼一家,或对商业游戏和资本游戏有所自觉,便无论如何都是那个世道的“经验”者了。而她的天真质朴指向了与索普们甚至蒂尔尼们不同的真正的异样。

凯瑟琳的离家经历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此后两百余年全世界各地的人们陆陆续续、或多或少要面对的处境——即被裹挟带入日新月异的逐利商业社会。过往的生存环境已不能重归,陌生的新事物需要认识,未来的人际关系有待构建。人人都如小凯瑟琳,注定会是无从逃避的局中人,也时时是莫名所以的外来客。

(《奥斯丁问题:“方寸象牙”上的群己之思》,黄梅著,北京三联书店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