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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之死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王祥  2023年08月23日09:26

神话史诗大片《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近期上映,其厚重的史诗感和演员追求极致的职业态度赢得不少好评。同时,影片的一些改编之处也遭致质疑。譬如在明代小说《封神演义》中,第九十七回为“摘星楼纣王自焚”,纣王系在摘星楼自焚而死,1990年版的电视剧《封神榜》便照搬这一结局。而在《封神》中,周文王的占筮结果却暗示纣王最终将命丧“血亲之手”。《封神》是否有不忠实于“原著”之嫌呢? 其实,《封神》所采用的是《封神演义》的祖本——《武王伐纣平话》的结局。关于纣王的结局,不同的文献、不同的时代曾经衍生出种种异说。而探究不同说法产生的时代背景,也是饶有兴味的话题。

一、自焚与斩首:纣王之死的早期叙事

收录于《逸周书》的《世俘》与《克殷》是目前所见有关纣王之死的最早史料。

《世俘》是一篇可靠的《尚书》类文献,郭沫若曾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中指出《世俘》是《逸周书》中最可信的周初文献。不少学者相信,《世俘》即孟子提到过的《武成》。《世俘》载:“时甲子夕,商王纣取天智玉琰,琒身厚以自焚。”据此,纣王系自焚而死。不过,也有学者指出《世俘》虽然包含西周时期的史料,但涉及纣王之死的部分,是战国时人所添加。

《克殷》也是《逸周书》中的一篇,关于其写作年代,或以为早至西周(唐大沛、朱右曾、郭沫若、杨宽等),或以为晚至战国(崔述、梁玉绳、顾颉刚、黄沛荣等),或以为该篇保存了西周的早期史料,在春秋战国时期逐渐写定(刘起釪、黄怀信、罗家湘、张怀通等)。总体而言,该篇的主要内容形成于战国之前,没有大的问题。其文曰:

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王既誓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崩。商辛奔内,登于鹿台之上,屏遮而自燔于火。武王乃手大白以麾诸侯,诸侯毕拜,遂揖之。商庶百姓咸俟于郊,群宾佥进曰:“上天降休。”再拜稽首,武王答拜。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面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钺,折县诸大白。乃适二女之所既缢,王又射之三发,乃右击之以轻吕,斩之以玄钺,县诸小白。乃出场于厥军。

据《克殷》记载,自知大势已去的纣王逃奔至鹿台引火自焚,随后周武王以剑击打纣王的尸体,并用黄钺斩下纣王的头颅,悬于大白之旗示众。据此,纣王系自焚而死,之后又经周武王斩首。

如若比较《世俘》和《克殷》,可知二者均涉及纣王自焚,不过《世俘》没有提及周武王斩纣王首级的情节。这并不意味着这两种文献之间存在矛盾,《世俘》在说到纣王之死时,相对简略,其侧重点在于宝玉,故编纂者完全有可能知晓周武王斩首的情节,但并未写入文中。

司马迁在撰写《史记》时,基本延续了《克殷》的记载。如《史记·殷本纪》中写道:“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县之白旗。”《史记·周本纪》载:“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武王)遂入,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县大白之旗。”此外,西汉刘向《列女传》载:“武王遂受命,兴师伐纣,战于牧野,纣师倒戈,纣乃登廪台,衣宝玉衣而自杀。于是武王遂致天之罚,斩妲己头,悬于小白旗,以为亡纣者是女也。”也称纣王自杀(但未明确说自焚)。《列女传》因叙事的侧重点在妲己,故只称斩妲己首级,而未提及斩纣王首级之事。

《世俘》与《克殷》的记载是目前所知有关纣王之死的最早史料,也为后来的《史记》所本,这种“自焚+斩首”的结局是否合乎情理呢?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提出质疑:“武王之伐纣,应天顺人,不过杀之而已。纣已死,何至枭戮俘馘,且用之以祭乎? 其不然者也。”清人崔述在《丰镐考信录·辨黄钺斩纣之说》中指出,周武王作为“圣人”讨伐暴虐,是为了拯救黎民,而非宣泄仇恨。即便暴虐如夏桀,商汤也不过是将其流放。因此,崔述认定“必无悬纣头于旗以示僇”之事。清人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有类似的观点,认为:“三代以上无弑君之事,讵圣如武王而躬行大逆乎?”崔述和梁玉绳的出发点,是周武王作为“圣人”,断不会做出虐尸、弑君之事。这显然是以后世的武王形象和忠君观念去理解武王伐纣的史事。

对此,赵光贤有过很好的论述:“《克殷》这段文字的重要意义何在呢? 武王为什么要斩纣之首级,悬之军旗顶上呢? 这是从初民社会的野蛮人在战胜敌人之后遗留下来的习俗,一方面为战胜敌人表示欢欣和庆贺,同时又是对于敌人的示威。到了进入文明阶段,国家成立,就变为军礼。”(《〈逸周书·克殷〉篇释惑》,《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4年第4期)钱耀鹏在《试论我国史前时代的猎头习俗》(《考古与文物》1994年第4期)一文中讨论了史前的猎首习俗,商代斩杀人牲以及“伐”祭,周代的“献馘”(《诗经·鲁颂·泮水》)、“折首”(虢季子白盘)之礼,乃至西汉悬南越王及楼兰王安归首级于汉北阙、悬郅支单于首级于蛮夷邸门,都是史前猎首习俗的遗留。殷墟甲骨发现有人头骨刻辞,胡厚宣、于省吾、黄天树等学者指出刻辞表明商人把俘获的异族首领(如“夷方伯”)当作人牲斩首致祭祖先,并在其头盖骨上刻上记事的文字,作为战胜的纪念。在《封神》中,冀州侯苏护兵败被斩首,首级被作为战利品带回朝歌,可以说高度还原了商人的猎首习俗。同样的,周武王斩下纣王的头颅,看似有“弑君”之嫌,但是完全符合殷周之际的历史情境。有人认为周武王的举动是一种厌胜巫术,未免求之过深。

在《世俘》《克殷》以及《史记》中,还有纣王自焚的情节。龚维英在《周武王惨虐纣尸因由初探》(《人文杂志》1985年第4期)中指出纣王自焚与“凤凰涅槃”的观念有关,商人以鸟为图腾,故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语,纣王自焚是希冀“玄鸟”显灵庇佑,甚至不死而转败为胜。此说的问题在于,“凤凰涅槃”的“凤凰”,实际上是译自西方的不死鸟phoenix,与中国古代的凤凰并非一回事。所谓神鸟浴火重生的元素,并未体现于中国早期神话传说。张玉春《殷纣王“自焚而死”考辨》(《史学集刊》1993年第3期)一文则否定了纣王死于自焚的可能性,并指出司马迁选择纣王自焚的说法是为了美化宣扬周武王的圣人之德,相信武王伐纣兵不血刃之说。然而,若要树立武王正面形象,又为何要在纣王自焚之后加上武王斩首的情节,虐尸比之弑君,残暴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岂不自相矛盾?

总之,《逸周书》的《世俘》《克殷》作为目前所见最早记载纣王之死的文献,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它们的记载与殷周之际的历史情境也有较高的契合度。在其他更可靠的材料出现之前,暂且不必过度怀疑《世俘》《克殷》的记录。

二、战国诸子眼中的纣王之死

在战国诸子笔下,也有不少有关纣王之死的描述。相关记载大抵可以分为三类:

其一为周武王斩杀纣王,而未言及自焚之事。如《墨子·明鬼下》记载:“武王逐奔入宫,万年梓株,折纣而系之赤環,载之白旗,以为天下诸侯僇。”谓周武王砍下纣王的头颅,悬于白旗,说法与《克殷》《史记》相近;但《墨子》没有提到纣王自焚,似乎周武王是直接斩杀的纣王,与《克殷》《史记》不同。《荀子·正论》载“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县之赤旆”,《荀子·解蔽》亦称“纣县于赤旆”,说法略有不同,纣王的首级被悬挂于红旗,而非白旗。《战国策·赵策三》载:“昔者文王之拘于牖里,而武王羁于玉门,卒断纣之头而县于太白者,是武王之功也。”《尸子》载:“武王亲射恶来之口,亲斫殷纣之颈,手污于血,不温而食。当此之时,犹猛兽也。”均强调是周武王亲自斩杀纣王。

其二为周武王生擒纣王,而未言及斩首之事。如《韩非子·喻老》载:“文王见詈于玉门,颜色不变,而武王擒纣于牧野。”说的是周武王在牧野战场生擒纣王,与纣王自焚于宫中的说法不同。《吕氏春秋·简选》载:“武王虎贲三千人,简车三百乘,以要甲子事于牧野,而纣为禽。”与《韩非子》同。《水经·淇水注》引古本《竹书纪年》:“王亲禽(擒)帝受辛于南单之台,遂分天之明。”则谓周武王是在南单之台擒获的纣王,而非牧野。

其三为周武王生擒纣王,且斩其首级。见于银雀山汉简《六韬》:“甲子之日,至牧之野……禽(擒)受(纣),系其首于白……”《太平御览》卷三二九所引《六韬》也有类似的话:“甲子之日,至于牧野,举师而讨之。纣城备设而不守,亲擒纣,悬其首于白旗。”《六韬》为先秦古书,它未提及周武王斩杀纣王的过程,但从悬纣王首级于白旗的记述看,纣王显然也是被斩首了。

诸子的说法各有出入,主要是传闻异辞之故。第二类未言及斩首,主要是叙事的侧重点与其他文献有所不同。从战国诸子的记载看,纣王被周武王斩首之事,在战国时期已然深入人心。与《世俘》《克殷》的区别在于,战国诸子未言及纣王自焚之事。当时甚至存在周武王生擒纣王的说法,与纣王自焚的记载相矛盾。诸子提及武王伐纣故事,主要为论说服务,而不大追历史细节。从《世俘》《克殷》以及诸子著述的记载看,关于纣王之死,在先秦时期已经产生多种异说。

在《孟子·梁惠王下》中,孟子称“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为周武王开脱。《荀子·正论》也说:“故桀、纣无天下,汤、武不弑君。”因为桀、纣是“独夫”,不算“君”,因此商汤、周武王就不算“弑君”。儒家以周武王为“圣人”并且强调忠君的观念,也影响了后人对纣王死因的选择、加工与改造。

三、文学与影视作品中的纣王之死

在后世的文学与影视作品中,武王伐纣的故事被不断改编,纣王的结局也衍生出更多的版本。

元代讲史话本《武王伐纣平话》(又称《武王伐纣书》《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吕望兴周》,以下简称《平话》)对纣王之死的改编便颇具代表性。《平话》以血亲复仇为核心编排主线,斩杀纣王的执行者变成了纣王的亲子殷郊(《平话》中作“殷交”,系虚构人物)。在《平话》中,纣王荒淫无道,沉迷声色,听信妲己的挑唆残忍杀害姜皇后,太子殷郊得知母亲枉死,立誓要为母复仇,故而背离殷商联合西岐,最终成功手刃纣王和妲己。姜皇后屈死、太子殷郊为母复仇的情节,均不见于《平话》之前的文献。此外,在《平话》中,周文王叛商伐纣的动机是为其子伯邑考复仇,姜子牙助周伐纣的动机是为母复仇,黄飞虎助周伐纣的动机是为妻复仇。当黄飞虎得知纣王残杀其妻时,决定反商;当其子黄飞豹以“纣王是大国之君,父乃为臣,不可以反君”之语进谏时,黄飞虎毫不犹豫地令人斩杀“逆子”。在作者看来,杀子、杀母、杀妻之仇的重要性要远远大过君臣、父子的伦常。《平话》如此处理,与其鲜明的民间色彩有关。出于民间朴素的复仇观念以及元代的特殊社会环境,市民阶层喜闻乐见的血亲复仇也便成为贯穿《平话》的主线。

明人余邵鱼所编《列国志传》(以下称《志传》)上承《平话》,下启《封神演义》,是《平话》与《封神演义》之间的过渡环节。《志传》沿袭自《平话》,不可避免会保留一些虚构、神怪的因素,但作者又不屑“徒凿为空言以炫人听闻”的内容,因此有意归依正史,大幅删减了民间传说的部分。《志传》虽然保留了《平话》中占据主线的殷郊角色,但已经极大弱化了其角色地位。由于《平话》中的殷郊有“不忠”“不孝”之嫌,《志传》将殷郊的矛头指向妲己,而非纣王,并剔除了殷郊斩杀纣王的情节,转而采用了《史记》等文献中的纣王自焚之说:“纣王自知大事已去,不能抵敌,乃火焚宫殿,自登鹿台,身衣宝物,投入火中而死。”但《平话》没有周武王斩纣王首级的情节,既不同于《克殷》《史记》,也不同于战国诸子的流行说法,这也直接影响了后来的《封神演义》。与《平话》相比,《志传》显然更注重正史记载以及儒家伦常观念。

明代小说《封神演义》(以下称《演义》)为人所熟知,它也是诸多“封神”类影视作品的蓝本。该书采用的是纣王自焚说,即第九十七回的“摘星楼纣王自焚”,而没有周武王或殷郊斩首的情节。《演义》一方面在解构传统的儒家忠孝观念,另一方面也逃不脱忠孝观念的束缚,这也影响了该书情节的编排。如周武王看到纣王自焚,心有不忍,说“你我皆为臣下,曾北面事之,何忍目睹其死,而蒙逼君之罪哉”,强调其忠君与仁爱;再如纣王系自焚而死,而非死于周武王或殷郊之手,可以避免“不忠”“不孝”的道德困境。在《演义》中,殷郊一开始加入西周的阵营,中途又被申公豹策反,转而助纣为虐,与《平话》相比,殷郊的角色地位不但大为降低,其反抗精神也大打折扣。因此,《平话》虽然是《演义》的祖本,但《演义》作者显然更倾向于中间环节——《志传》的方案。《演义》《志传》与《平话》之间的差异,除了反映出作者身份的不同(《演义》《志传》更具文人创作的色彩),也反映出元明两代社会背景的不同。

近三十多年来,以“封神”为主题的影视作品层出不穷。1990年版电视剧《封神榜》颇为经典,它所采用的纣王结局便是《演义》原著中的自焚而死。1999年版动画片《封神榜传奇》、2009年版电视剧《封神榜之武王伐纣》、2014年版电视剧《封神英雄榜》等也延续这一结局。有的影视作品则别出心裁,如在中国第一部剧情比较完整的“封神”电视剧、台湾1986版《封神榜》中,纣王拔剑自刎而死。在2019年版、于和伟主演的电视剧《封神演义》中,纣王则是甩剑自尽。在2001年TVB版电视剧《封神榜》中,荒淫好色的纣王为图享乐建造酒池肉林,最终溺毙于酒池,下令的竟是祸国妖妃妲己,更加凸显妲己(温碧霞饰)的野心。在2003年版动画片《哪吒传奇》中,纣王则与妲己一同葬身火海,双双赴死。

再回到《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封神》共有三部,纣王的结局将在第三部揭晓,但第一部已经有初步暗示。在影片中,纣王质问精通占筮的周文王,自己的命运如何。周文王淡定地说,纣王将丧于“血亲之手”。殷郊是纣王唯一的儿子(在《演义》中,纣王还有次子殷洪),不难看出,《封神》采用的是《平话》的结局。在《封神》中,纣王通过“弑父”登上王位,并强迫四大质子“弑父”,殷郊则在盲目仰慕纣王的过程中,一步步觉醒。以殷郊的“弑父”作结,显然更具戏剧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