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罗刹海市》,就进不了“四库”? ——关于《聊斋志异》的百年闲话
胡适《论短篇小说》,原载《新青年》第4卷第5号
罗刹海市(插图),原载《详注聊斋志异图咏》,清末刊本
1948年 《聊斋志异》讥刺了清廷?
众所周知,《聊斋志异》乃清初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汇辑了近五百篇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有不少是通过花妖狐魅与世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来体现作者反抗传统礼教束缚,揭示人性本来面目的良苦用心。
近半个世纪以来,《聊斋志异》中的《画皮》《聂小倩》《促织》《崂山道士》等,俱已多次拍摄成动画片及影视剧作品,可谓尽人皆知。遗憾的是,这么一部极为优秀,且流传极广的作品集,在其诞生的那个时代,却未能受到当时所谓社会“主流”的青睐与赞赏,未能辑入有清代官修“百科全书”之称的《四库全书》,并没有什么特别权威的官方“定本”可言,一直是以民间“坊本”的形式悄然流传于世的。
自清康熙年间抄本私下流传,乾隆年间刻印行世,各地各式“坊本”传布四方,一度出现过相当繁杂、真伪参半的多种民间版本,后世一般读者也只是随意翻拣,且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并没有刻意推敲版本,特意考究史迹之意。
进入二十世纪之后,自“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统治以来,对《聊斋志异》的深入研究与充分研讨,俨然又步入了一个“新时代”。国内文史学者以近乎“考古学”眼光看待与研究明清小说的风气,渐渐成为“新文化”运动前后的一股学术潮流。在这一时代背景之下,对于《聊斋志异》缘何未能入选《四库全书》及其创作旨趣、体例、方法、风格等一系列的研究,也随之悄然展开。
1948年3月3日,一位名叫“冯汉鏞”的四川学者,在上海《东南日报》的“文史”副刊上,撰发了一篇题为《闲话聊斋志异》的学术随笔性质的文章。这篇文章认为“笔法高绝”,确为“才子之笔”的《聊斋志异》,当年确曾流传至清宫内廷,也曾一度受到皇帝的“嘉叹”。可当皇帝读到《罗刹海市》一篇时,认为此文是针对并讥刺他及整个清廷的,而且什么“女扮男装”“以丑为美”之类的说法,都是不够“正能量”的,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入选“四库全书”呢?
就在《闲话聊斋志异》一文,刊发三周之后,另一篇署名为“刘永潜”的,题为《也话聊斋志异》的文章,刊发在了《东南时报》。“开篇语”这样说道:读冯汉鏞先生《闲话聊斋志异》,觉其中不少可商榷处,漫书所见,就正大雅。
作者花了约三百字的篇幅,直接引用了盛时彥《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跋文,明确指出了并不存在什么《罗刹海市》讥刺清廷的说法,《聊斋志异》之所以无法入选《四库全书》,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体例”不合。《聊斋志异》里所收录的篇章,既有类似小说体裁者,又有类似传记体裁者;“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这即是说,从文章体裁上无法将之分类划归。自然,也因之无法将其收入《四库全书》之“说部”了。
1918年 胡适在北大“开讲”《聊斋志异》
事实上,早在冯、刘二人此次“切磋”三十年之前,即1918年间,胡适即已在北大“开讲”《聊斋志异》,对于此书的创作旨趣、体例、方法、风格等一系列问题,早已有过初步研判与公开表述。
1918年3月15日,胡适在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小说科第四次会上,做了以“短篇小说”为主题的学术讲演,当时由后来成为“新史学”大家的研究员傅斯年为之记录整理,讲演稿随即刊发于1918年3月22日至27日《北京大学日刊》之上。这篇讲演稿后经胡适改定,又于同年5月15日,刊发在了《新青年》杂志第4卷第5号之上。
此次学术讲演以研讨中国的短篇小说发展历程为主要内容,当提到明清两代以“白话文”创作的短篇小说何以并不多见,质量也并不上乘时,胡适以为,主要是由两大因素导致的这一现象。讲演中有这样的表述:
……只可惜白话的短篇小说,发达不久,便中止了。中止的原因,约有两层。第一,因为白话的“章回小说”发达了,作小说的人往往把许多短篇略加组织,合成长篇。如《儒林外史》和《品花宝鉴》名为长篇的“章回小说”,其实都是许多短篇凑拢来的。这种杂凑的长篇小说的结果,反阻碍了白话短篇小说的发达了。第二,是因为明末清初的文人,很作了一些中上的文言短篇小说。如《虞初新志》《虞初续志》《聊斋志异》等书里面,很有几篇可读的小说。比较看来,还该把《聊斋志异》来代表这两朝的文言小说。《聊斋》里面,如《续黄粱》《胡四相公》《青梅》《促织》《细柳》……诸篇,都可称为“短篇小说”。《聊斋》的小说,平心而论,实在高出唐人的小说。蒲松龄虽喜说鬼狐,但他写鬼狐却都是人情世故,于理想主义之中,却带几分写实的性质。这实在是他的长处,只可惜文言不是能写人情世故的利器。到了后来,那些学《聊斋》的小说,更不值得提起了。
相信当年在北大讲堂里,亲耳聆听到此次讲演的“听众”,不免瞬时会心生一个疑问:这看似是在讲解明清两代“白话”短篇小说不发达的原因,却更像是在专门赏析与导读《聊斋志异》啊?
讲演现场有些“跑题”的胡适,对《聊斋志异》的赞赏是溢于言表的,认为此书水准已超越唐代小说,可为明清两代文言小说之代表,既有理想主义色彩,又不乏写实主义的丰采……诸此种种赞誉,可以说,已然将之后一百年的各路相关研究者的评赞之语“说尽”,也为之后一百年来此书继续为民间所流行与追捧确定了“基调”。
虽然胡适晚年还曾对《聊斋志异》版本考证,以及作者蒲松龄生平探究产生过浓厚兴趣,也一度撰写过具有相当创见的论文与札记,可毕竟志不在此,其人主要研究方向并未关涉囊括此书的文言小说一类,故而这些只言片语、东鳞西爪的记述,只能是建立在其人非常赞赏《聊斋志异》一书基础之上的,某种带有“见闻”与“记念”性质的学术备忘录了。
与之相较,稍晚个三、五年之后,正式将《聊斋志异》写入大学教材,持续将《聊斋志异》的研究与评判带入大学课堂与讲座的鲁迅,确实是要更进一步,更胜一筹了。
1924年 鲁迅把《聊斋志异》写进北大教材
距今整整一百年前,1923年3月13日上午,鲁迅前往北京高师讲课,课后又至直隶书局买了一部石印本《聊斋志异》,花了大洋一元八角。这是《鲁迅日记》里,首度提到《聊斋志异》的一次记录。
这一年年底,鲁迅编撰的《中国小说史略(上)》,由北大第一院新潮社印行,这标志着鲁迅的北大文科讲义,即其在北大讲授“中国小说史”的教材,已然初具规模,有基本可以公开出版的正式版本了。次年6月,《中国小说史略(下)》印行。1925年9月,《中国小说史略》的上下两部分内容合辑为一册,交由位于北京东城翠花胡同十二号的北新书局,正式出版发行。
从北大文科讲义到正式出版物,鲁迅的这一部北大教材,迅速“火”遍大江南北。不单单是高校师生、学界同仁,纷纷对此书予以关注,即便是对平日里就喜欢读历代小说消遣时日的普通读者大众而言,但凡是稍有一点刨根问底与探究猎奇之心的“小说迷”,大多都赶赶“时髦”,去购置这么一本北大教材,稍稍查证一下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各类小说究竟品质如何,看看还能不能给自己再提供一点带有专业指导性质的“权威”意见。毋庸多言,那些喜爱《聊斋志异》的读者群体,迅即就会在书中看到这样的一些“导读”意见:
……专集之最有名者为蒲松龄之《聊斋志异》。松龄字留仙,号柳泉,山东淄川人,幼有轶才,老而不达,以诸生授徒于家,至康熙辛卯始成岁贡生(《聊斋志异》序跋),越四年遂卒,年八十六。
……《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
……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显然,鲁迅对《聊斋志异》也是推崇备至,对其创作手法与风格之新颖独特,更是大加赞赏。也正是基于这份推崇与赞赏之意,鲁迅对《聊斋志异》所谓“体例”不合惯例(因之未能入选《四库全书》)的问题,早有研究与评判。书中有这样的表述:
……《聊斋志异》风行逾百年,摹仿赞颂者众,至纪昀而有微辞。盛时彦(《姑妄听之》跋)述其语曰,“《聊斋志异》盛行一时,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虞初以下天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见完帙者,刘敬叔《异苑》陶潜《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太平广记》事以类聚,故可并收;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盖即訾其有唐人传奇之详,又杂以六朝志怪者之简,既非自叙之文,而尽描写之致而已。
鲁迅在书中的表述,仍是援引盛时彥《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跋文,道出了一代才子更兼《四库全书》总纂官的纪晓岚,认定《聊斋志异》不合“体例”的基本观点。书中虽未明言,可鲁迅本人与纪大才子所见略同,应当是肉眼可见的。
1924年 鲁迅在西安讲学再聊“聊斋”
1924年7月,《中国小说史略(下)》刚刚印行一个月之后,鲁迅赴西安进行暑期讲学时,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为主题,举办了一系列学术讲座。其中,第六讲“清小说之四派及其末流”中再度聊到了《聊斋志异》。由于是更为通俗简明的现场宣讲形式,其人对《聊斋志异》一书的评判之表述,较之《中国小说史略》里的严谨考述,也更为鲜活生动一些。且听讲演中,鲁迅是这么说的:
……到了嘉靖间,唐人底传奇小说盛行起来了,从此模仿者又在在皆是,文人大抵喜欢做几篇传奇体的文章;其专做小说,合为一集的,则《聊斋志异》最有名。《聊斋志异》是山东淄川人蒲松龄做的。有人说他作书以前,天天在门口设备茗烟,请过路底人讲说故事,作为著作的材料;但是多由他的朋友那里听来的,有许多是从古书尤其是从唐人传奇变化而来的——如《凤阳士人》《续黄粱》等就是——所以列他于拟古。书中所叙,多是神仙,狐鬼,精魅等故事,和当时所出同类的书差不多,但其优点在:(一)描写详细而委曲,用笔变幻而熟达。(二)说妖鬼多具人情,通世故,使人觉得可亲,并不觉得很可怕。不过用古典太多,使一般人不容易看下去。《聊斋志异》出来之后,风行约一百年,这其间模仿和赞颂它的非常之多。
但到了乾隆末年,有直隶献县人纪昀出来和他反对了,纪昀说《聊斋志异》之缺点有二:(一)体例太杂。就是说一个人的一个作品中,不当有两代的文章的体例,这是因为《聊斋志异》中有长的文章是仿唐人传奇的,而又有些短的文章却像六朝的志怪。(二)描写太详。这是说他的作品是述他人的事迹的,而每每过于曲尽细微,非自己不能知道,其中有许多事,本人未必肯说,作者何从知之?纪昀为避此两缺点起见,所以他所做的《阅微草堂笔记》就完全模仿六朝,尚质黜华,叙述简古,力避唐人的做法。
读罢作为北大文科教材的《中国小说史略》,听罢作为暑期学术讲座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对《聊斋志异》的推崇与赞赏,早在1924年这一年,便已在其笔墨唇舌之下,留下了淋漓尽致的痕迹。对于《聊斋志异》不合“体例”的研判,对于最早给出这一研判的纪晓岚的相关研究,鲁迅也早已走在了“新时代”的前列。
无怪乎,待到1948年时,本文开首提到的那两位学者还在为《聊斋志异》缘何“落选”《四库全书》而有所论争之际,国内学界并无任何“凑热闹”之举动。毕竟,爱与不爱“聊斋”,都与其进没进“四库”没有多大关系,这是早在一百年前,鲁迅还健在的那个时代就已然有所“公论”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