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权的祖辈们
隋朝初年,从河东蒲州北迁至京兆华原的柳昂,也就是柳公权的先祖,仕北周时历职清显,为朝廷所重,为百姓所敬。北周武帝对这位器识过人的名士非常重视,任其为大内史,赠爵文城郡公,致位开府,当朝治事,百僚皆出其下,煊赫称最。
北周建德四年,武帝宇文邕亲戎东讨,至河阴遇疾甚重,内史柳昂找来梁武帝时领殿医师姚僧垣,治其痊复。
宣政元年,武帝行幸云阳,遂寝疾。乃诏医师姚僧垣赴行在所。内史柳昂私问曰:至尊贬膳日久,脉候如何?
姚僧垣对曰:天子上应天心,或当非愚所及,若凡庶如此,万无一全。不久,武帝宇文邕崩。长子宇文赟在父亲死后,面无哀戚,抚摸着脚上曾被父亲惩罚的杖痕,大声对着武帝的棺材喊道:死得太晚了!
因父亲武帝对其管教极为严格,曾派人监视他的言行举止,甚至只要犯错就会严厉惩罚。宇文赟即位,是为北周宣帝,暴虐荒淫,甚至五位皇后并立。其间,柳昂尽管“稍被宣帝疏,然不离本职”,还是皇上身边的重臣。
再说,柳昂作为内史,不仅深得皇上的依赖,而且与北周武帝的大将军杨坚私交甚好。有识之士皆以为杨坚是非凡之才,齐王宇文宪便在武帝面前进言,杀杨坚以免后患。杨坚得知,深自晦匿。多亏了内史柳昂与杨坚互通情报,彼此无话不说,北周宗室诸王多次想谋害杨坚都没有成功。
北周宣帝政治腐败,奢侈浮华,同时拥有五位皇后。宣帝先是迎娶隋国公杨坚的长女杨丽华,禅位于长子宇文衍后,自称天元皇帝,杨丽华为天元皇后。宣帝病死,八岁的宇文阐继承皇位,是为北周静帝。作为北周宣帝岳父的杨坚,便以大丞相的身份辅政,趁机将北周重臣外遣,逐渐掌握了朝政。于是,杨坚总领百官,封柳昂为大宗伯。
继而,杨坚受禅代北周称帝,改国号隋,北周亡。自杨坚称帝,改元开皇,建立隋朝,废除北周六官制度,依照汉魏官制改制,授柳昂为上开府。柳昂受任之初,即得偏风,不能治事。疾愈,改任潞州刺史。
官任潞州时,隋朝形势已趋安定,柳昂认为正是乱极思治,可以强化风俗教化,推行劝学行礼的好时机。于是,便郑重地向隋文帝呈了一篇奏章。大意是:听说帝王承受上天的旨命,举办学校定礼仪,能够转变过去的陈旧风俗,形成现在的新风俗。隋文帝看到了柳昂的奏章,颇以为善,即下了一道诏书:建国重道,莫先于学,尊主庇民,莫先于礼。柳昂这道奏章,总算得到了结果,也不枉费他为国家基本政教所费的一番苦心。
柳昂死于冀州任上,可谓鞠躬尽瘁。柳昂死后的归宿,应该是他发轫的京兆华原。这是他当初北迁时就预料到了的。
柳昂之子柳调,即柳公权的曾祖父,历任秘书郎、侍御史。
柳昂在任时,颇多惠政,民感其德,教化风行,隋政府的地方长官,没有几个柳昂式的贤能人物。到了儿子柳调,时朝政不纲,官多贪赃,唯柳调独能清素自持,饶有父风,为时人所美。
柳调也是颇有性格的,对专权时的杨素就毫不客气。有一天,高大威武的杨素,在朝堂上见到身材消瘦的柳调,有点开玩笑的意思说:柳调通体弱,独摇不须风啊!是说,你看你柳调,通体文弱,你不须风吹,独自就这般摇摇晃晃。
柳调感到伤自尊,敛板正色曰:调信无取,公不当以为侍御。信有可取,不应发此言。公当具瞻之地,枢机何可轻发!
意思是,柳调收敛住刚才的微笑,一脸正色,执笏抗言说:照你老人家这么说,柳调好像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不当以为侍御史。可柳调自信有可取之处,你老人家不应发此言。你老人家当具瞻之地,何以轻发此言语。
言行,乃君子之枢机。柳调对这位权倾一时的尚书左仆射,是不相附和的。杨素不料,官职比自己低许多的柳调,竟然有此抗议,只能忍其责备而已。可见柳调是有气节之人,随声附和不可以,至于阿谀奉承更与他不相干。
这个得势不容人的杨素,曾对柳氏从兄弟柳机和柳昂说:二柳俱摧,孤杨独耸。让二位长辈无奈,只是苦笑置之。无聊的杨素,又想在二柳的后辈身上一试其贬损的招数,却惊异于柳调不吃这一套,针锋相对,言辞凿凿,使其很没面子,显得无趣。
隋炀帝嗣位,柳调累迁尚书左司郎中。时朝士多赃货,柳调清素守常,然于干用,非其所长。
参阅河东柳氏族谱,柳纯六世孙柳懿之子为柳敏,柳敏之子为柳昂,柳昂之子为柳调。柳调之嫡系后裔失载,也许没有子嗣,或是出了什么事,或因没有功名而不屑于记入族谱,这一支香火无继或无考。那么,柳公权的祖上是从哪一辈开始分支呢?
据柳氏族谱世系表记载,第二十三世柳敏有一个从祖弟,叫柳道茂。柳道茂之子为柳孝斌,柳孝斌之子为柳客尼,柳客尼有二子,长子柳明伟,次子柳明亮。柳明伟有二子,长子柳正巳,次子柳正礼。柳正礼正是柳公权的祖父。所谓从祖弟,指的是同一个曾祖父,也就是堂兄弟的一种。那么,柳道茂与柳敏是同一个曾祖父,即第二十世的柳平。而柳平之后的辈分秩次,却残缺不全,难以疏理,只能大概判断出其间的来龙去脉。
由此也可以想见,北迁京兆华原的柳昂,继之柳调,之后的嫡系子孙也许没有什么建树,沦为庶民。而与柳调为从祖弟的柳道茂,以至其嫡系后裔柳孝斌、柳明伟,也没有值得书写的官宦履历,莫不也是非官宦之辈。因年代久远,难以甄别,族谱的记载者,也只是猎取有史料记载的名人踪迹续写世系之分支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保证不了自己这一支脉一直拥有功名利禄,永垂青史。太阳家家门前照,一支人兴旺了,另一支人衰落了,此起彼伏,枝枝叶叶总是在同一棵柳氏士族的大树上枯荣嬗变,绵延不断。枝杈的交错勾连,也是常有的事。
从迁居华原的柳昂至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也就是从隋朝初年到唐朝玄宗开元二十年前后之间,已经有一百五十年左右的漫长岁月。从隋炀帝朝官至尚书左司郎的柳调之后,这一支脉不管人丁是否兴旺,仕途却不继,无疑被置于唐朝主流社会之外,朝里已无人做官了。
唐朝建立后,属于关中郡姓的河东柳氏,虽说与李唐王朝有这样那样的关联,在宫廷动荡中却也难以避免遭遇不测。柳公权先祖的柳氏另一支脉,在进入唐朝之后,有柳宗元的先祖柳奭官至高宗朝宰相,却晚节不保,以大逆罪被诛。之后虽有朝中重臣,也是几经沉浮。柳氏士族的兴衰,是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士族由盛至衰的缩影。
于是,柳公权祖父的高祖父柳道茂老先生,便蛰居华原柳家原乡间,依靠或协同从祖弟一支人继承并拓展的家业,春种秋收,纳粮进贡,繁衍子孙后代,试图通过科举入仕,以期东山再起,重续先祖拥有的出人头地、功名利禄的荣耀。
一直到一百多年后,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才从华原乡间出道为邠州士曹参军、司户参军,实在是不容易。
位居邠州士曹参军、司户参军的柳正礼,掌津梁、舟车、舍宅、工艺,或掌户籍、道路、过所、杂徭、婚姻、田讼、旌别孝悌,知籍方可按账目捉钱,事无巨细,很是忙碌。
柳正礼任职邠州多年,并无升迁机会回到京都长安做事。早先祖上在长安所置的家业,或年久失修、破落殆尽,或是可以当成一处中转的留宿之所,或已几易其主。好在邠州离华原柳家原不算远,假期还可以回到那片山原的村落,享受天伦之乐。
柳正礼的父亲柳明伟、祖父柳客尼,以至曾祖父柳孝斌、高祖父柳道茂,这几辈已经远离仕途,沦为平民百姓。也许在科举场上屡试不第,回家作务稼穑,或为小吏杂差,不得而知,反正在族谱中似乎不值提说。进入唐朝后的一百年间,历经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武周至玄宗,这一支华原柳氏才从社会底层崭露头角,出了一个正七品的士曹参军。
如果论及先祖柳调的尚书左司郎中,以至柳昂的上开府,可谓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从柳调之后家族仕途命运的一落千丈,到百年孤独后的复苏,华原柳氏不啻经过了多么艰难的风雨历程。这一支士族世家由盛转衰、又由衰转盛,始终不曾丢失的是血脉和气节,是家风家学,就像一粒被丢弃的种子,一旦遇到墒情,就会重新发芽,焕发出生命的力量,长成参天大树。
官至邠州司户参军的柳正礼,或是卒于任上,或按规定七十致仕,告老还乡,也许还担当过孙子柳公权的书法启蒙老师,无从知晓。老人家总算为华原柳氏一族争了一口气,虽然在朝中官职低微,顶多是一介七品芝麻官,却从此结束了这一支脉柳氏入唐以来百年不仕的历史,重续隋朝先祖的荣光。
正是柳公权的祖父柳正礼的初步仕途,才开拓了华原柳氏后裔通往唐王朝权力核心的坎坷路径。
从大唐京兆华原柳家原出发的柳子温,乃柳正礼之次子,也就是柳公权的父亲,有朝一日,前往长安做官。
马嵬驿兵变后,唐玄宗西逃,由第三子李亨继位,为唐肃宗,是唐朝第一个在京师以外登基再进入长安的皇帝,在位五年。而当他在宫廷政变中惊忧而死之时,安史之乱仍未荡平。唐肃宗迎回了避乱入蜀的父亲玄宗,父子又在十三天内先后辞世。
大约在唐代宗大历初年,柳公权的父亲柳子温离开京都长安,途经华原柳家原家中,稍加歇息几日,告别家人后继续北上,出任丹州刺史。丹州,即今陕北宜川。
已经官至正六品的柳公权父亲柳子温,在丹州刺史任上政绩如何,史册几无记载。可以想见的是,虽然先祖在隋朝显赫一时,入唐后皆沉默于世,百年间沦为平民,在仕途上一蹶不振。好在柳正礼步入官场,是华原柳氏重新崛起的好兆头。到了柳子温,必定是珍重历史赐予的好机遇,在官职品位上比父亲高出一筹,没有荫附的优势,也没有依仗权势的社会背景和权力、金钱资源,全凭自己的才智和实干,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得以擢升,攀登至刺史的位置。
地处北方边地的丹州,曾经是羌胡之地,自然环境相对恶劣,多种族人口混杂,没有相当的执政经验和魄力是镇守不住的。身为此地刺史的柳子温,想必既如履薄冰,又权衡左右,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才从刺史这一官职位置上得以引身而退的。
史册中罕有柳子温轶事的记述,也许说明他虽没拥有煊赫的政声,也无出入官场的劣迹,只是软着陆地致仕还乡,在华原柳家原偏僻的田园中,度过平淡无奇的晚年。但他最为上心的恐怕是教育子孙,以期在功名上青出于蓝,续写他未竟的理想。
柳子温的长兄柳子华,乃柳正礼之长子,也就是柳公权的伯父,在官职品位上要比胞弟高一个档次。唐代宗永泰初,柳子华为严武西蜀判官、成都令,迁池州刺史,寻检校金部郎中,官至修葺华清宫使。
柳子华初入仕途,是凭借了西蜀长官严武的提携,也从严武身上体悟到了许多为官的道理。
柳公权的伯父柳子华,正是在这个时候当上了严武的西蜀判官。之后,柳子华由成都令任上又远赴江南,迁池州刺史。不久,柳子华从池州回到唐长安,任检校金部郎中。
柳子华官至修葺华清宫使,也是他的最后一个职务。柳子华既然胜任修葺华清宫使,不仅需要周密干练的组织实施才干,尚须有文化底蕴和对建筑艺术的审美水准。无疑,做过判官、刺史、检校金部郎中诸职的他,可能是难得的人选。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十四载发生安史之乱,皇帝玄宗弃京师急携杨贵妃西逃。至此,大唐王朝从历史的巅峰直落而下,华清宫也由盛转衰。柳子华的修葺华清宫使,惨淡经营,不管如何尽职尽责,殚精竭虑,却再也无法恢复重建昔日大唐王朝的灿烂辉煌。
当朝宰相元载运气正好,欲用德才兼备的柳子华为京兆尹,未拜而卒。其预料到死日将至,已经提早给自己制作好了墓志,人都称他有自知而知人之明。
也就在柳子温长子柳公绰出生第三日,伯父柳子华急切地前往探视,看见大侄儿一双天真而睿智的眼睛,欣慰地笑了。
他转过身给弟弟柳子温说:“保惜此儿,福祚吾兄弟不能及。兴吾门者,此儿也。”
伯父柳子华的意思说:光大我柳家门庭的,是这个儿子。因以起之为字,名公绰。绰,即宽裕,舒缓,宽绰,绰绰有余。而从糸,从卓,即长可拖地的丝绸服饰。起之,起来,征兆华原柳氏将从百年的沉睡中起来,续写新生活的远大理想。
父亲柳子温会意地点点头,母亲崔氏自然也乐不可支。
时值唐代宗广德元年,即公元七六三年。
过了十三年,唐代宗大历十三年,即公元七七八年,柳子温次子出生,起名公权。
公,上面是八,表示相背,下面是厶,私的本字,与私相背,即公正无私之意。权,繁体为从木,雚声,即权利,权力。
这是一个朝政衰微而文豪辈出的特殊年代。柳公权出生这一年,书法家颜真卿七十岁,文学家韩愈十一岁,白居易、刘禹锡七岁,柳宗元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