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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冯日乾印象
来源:文艺报 | 白描  2023年09月06日06:37

五十多年前,我是一名爱好文学的中学生,有幸与先生结识。那时我在永乐中学读书,先生在白王中学任教,两厢距离遥遥,但有时一起参加县上的文学活动,也就有了接触。先生虽然没有给我教过课,但在文学创作上对我多有开示,在我心中,一直认定他是我的老师,诚如古人所讲之“私淑”。

冯日乾早年写过戏,后来写评论,扬名文坛的则是他的杂文。上个世纪90年代,《文汇报》开辟“新杂家”专栏,每期推出一位杂文作家,第一期开栏亮相即冯日乾。他的杂文曾先后数十次获得全国和省、市奖项。后来他将主要精力投入散文写作。他的散文,构思缜密,出手严慎,一字一句,十分讲究,其笔墨之精妙,在作家当中算得上佼佼者。

当然,这不是说先生单单是修辞造诣高深,先生性情耿介拔俗,为人淡泊冲虚,处事行不苟合,这种人格特征,在他的作品里有着鲜明表现。读他的散文,让我最为感佩也最触动心灵的,是其中所表现出的识见、情怀、风骨。

识 见

识见就是作者的发现,而这种发现,是以深厚的学养打底,对生活、人物、事情有着属于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见解。有“识”未必有“见”,而有“见”一定要有“识”。写作以表现自己独特的识见,似乎一直是冯日乾追求的目标,而这识见,往往成为照亮他作品闪闪发光的内核。

《文姬归汉歌》《说不尽文姬归汉诗》,写曹操重才惜才的人文情怀,写一代枭雄幽深复杂的个性特点。曹操悲怜满腹经纶、名重天下的好友蔡邕死去多年,身后颇有乃父之风的女儿文姬却流落番邦,一去十载无消息,决意救赎文姬归汉。文姬远嫁,连同曹操此举,历代文人有褒有贬,评说不一。贬者如明代诗人郑真:“名父不应儿失节,九泉羞杀蔡中郎。”另一位明代诗人江源题《蔡琰归汉图》:“远嫁胡沙过十秋,哀弦弹怨不弾羞。”元末杨维桢嘲讽曹操:“君不见阿瞒老赎蔡文姬,博学才辩何所施,天下羞诵《胡笳》词。”对蔡琰的同情,对曹操救赎蔡琰义举的理解,冯日乾连写两篇文章,驳斥那些高举道德大棒的道学顽儒,连同穷兵黩武的汉武帝、冷漠无情的汉成帝,也一齐扫将过去。其论述之严密,言辞之犀利,看得人直呼痛快。

写白居易的有《艰难的告别》《白司马的青衫泪》和《〈长恨歌〉:明君误国的悲叹》三篇。写这种历史文化散文,须得有传统文化根底作支撑,非学养深厚者不可为。冯日乾写得从容潇洒,读来颇觉走心。

第一篇写白居易公忠体国,得罪朝廷,由太子赞善贬为江州司马,逐出长安。在归隐林泉、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忧国爱民二者之间的权衡选择中,白居易历经十五年内心煎熬和痛苦挣扎,那一段纠纠结结、浮浮沉沉、酸酸楚楚的命途际遇,那“朝餐多不饱,夜卧常少睡”的煎熬和痛苦,格外令我们牵心挂肠。

第二篇写一次铭刻文学史的相遇。《琵琶行》堪称千古不磨的长篇叙事诗,表达了诗人满腔迁谪之感,借琵琶女琴声而发,比兴相纬,寄托深遥,感倡女之漂流,叹谪居之沦落,“其意微以显,其音哀以思,其辞丽以则”(《唐宋诗醇》)。

它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冯日乾决意要为我们还原浔阳江头之夜那场月顾星盼的邂逅。早有前人否定了这次邂逅,宋代洪迈有言:“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世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丝弹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它日议其后乎?”(《容斋五笔·卷七》)冯日乾无疑读过《容斋五笔》,但他有识,更有见,在文章中,他写到了白居易私交倡女遭人非议的可能性,但他更愿意相信白居易有着高洁的人格,目光聚焦于诗人因同情心而在那个夜里散发出的人性的闪光。诗人放下身段,请对方饮酒,与之交流,倾听其琴音心声,事后依然不觉得自己的这些表现是“失言”“失态”“失身份”,反而把当时的情景以诗的形式绘制出来,“回放”给世界听。读罢冯日乾的识见,在我心里,白居易浔阳江头夜会倡女是真是假,已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冯日乾写出了他心中的白居易,写出了诗人身上澄明坦荡的光辉。与其说冯日乾写的是实景,毋宁说写的是心镜映照出的镜像——打破世俗之见和世俗之累,澄明之心与澄明镜像互映互衬,从而成全一曲千古绝唱。

第三篇,是评论,是考据,也可以当散文来看,关于《长恨歌》的解读以及《长恨歌》的写作缘起、旨意都在其中。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历来被人们看作是两个路子,在这里,冯日乾将二者有机结合在一起。优美的文学语言,有根有据的挖掘考证,缜密细致的逻辑推导,重要的还有冯日乾对“稀代之事”的反思感悟,对人性的深度思考,以及发出的警世之言。那种穿越历史尘埃、洞见朝代兴替的深邃目光,让一个作家兼学者的禀赋和功力,得以充分展现。

还有《慎笑前贤》,写“不仙不佛不贤圣”“直摅血性为文章”的郑板桥,写他的狂放与标新,再转笔写他人格的另一面——视通万里、体察天意、呼唤爱心、仁民爱物,一个多棱面的立体郑板桥便站在了我们面前。另有《从“雁塔题名”到“文塔题名”》,从历史到现实,从文献到生活,从景物到人物,钩沉古都长安大雁塔以及近旁的泾阳崇文塔的逸闻旧事与文人的不解之缘,表现了两塔文芒交汇直射斗牛的壮景,抒发了一种阅尽人间春秋的感慨。《被误解千年的“西邸瓠口”》,一字之疑,一字之问,则显示了冯日乾严谨治学的态度和学无所遗的才华。

有学识,有见地,所谓高才妙章,大抵如此。

情 怀

读《欠她一个真相》时,我被深深打动。兰英是冯日乾家里收养的一个逃荒女,被父母当作亲女儿一样对待,一家人亲情浓厚,日子虽苦却其乐融融。可是因为不到一年之内兰英三次遭遇野狼尾随,家里又颓垣断壁,父亲认定她是“扫帚星”会招灾,硬是说服母亲把她送人了事。

这件事给童年的冯日乾心里留下浓重的阴影。七十年后,冯日乾意外地与他的兰英姐相见。八十开外的老人仍不清楚当年因为何故将她送人,这未揭开的真相犹如沉重的石头压在冯日乾心头。文章里,冯日乾写愧疚之情,写难以释怀的心灵压力,写寻找良知和道德救赎的可能性。其情也真,其意也切,深切的人性自省和慈悲的人道情怀由此流泻而出。

写对小人物命运的同情与悲悯的,还有《末代小妾的奇诡人生》。出现在冯日乾笔下的,是在纳妾陋习行将消亡、共和国建立前不久,被命运主使做了人妾的四名女子泪水涟涟的人生之路。她们在青春花季已尝被强势力量裹挟的命运之苦,而后半世的命运更被扭曲,更加心酸。冯日乾无意展览小妾奇诡人生的私宅密事,而是以人情人性为支点,表达了一种文化立场,这使得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香粉题材的秘闻故事,跃升为对人生向度和文化价值的省察与审度。

写抗日英雄仵德厚,其人生确实是个奇迹。自他离开家乡土地奔赴抗战前线的那一刻,他的命运便被血与火、生与死、时与势、必然与偶然、侥幸与不幸、社会与世道所拨弄。毫无疑问,他是个大英雄,当他挥舞着大刀,在台儿庄战场向日寇冲杀过去的时候,他在敢死队中挺立到最后没有倒下,这似乎成为他人格和命运的象征,也似乎注定他该受的以命相搏的考验和苦难远未结束——他一生历尽劫难却始终坚强面对。冯日乾充满敬意地写仵德厚的英雄气,写人的精神和意志的力量,但作品的旨归是指向生命个体在时势大潮里的无由选择和无可奈何,冯日乾想跃上人世烟尘之外的高处,用类似上帝那样的眼光注视尘世悲情剧目一幕接一幕上演。不是冷漠,而是唯有借得这样的眼光,才有大情怀大悲悯,才能参透命理深韵和人生百味。

《绝域情怀》写苏武出使匈奴被无理扣留,敌国要他投降,他宁死不从,被流放北海。冯日乾写苏武在人迹罕至、朔风万里、雁断云边的胡天胡地,顽强挣扎以求生存,抱定一个信念:活得再苦,等得再久,也要回归故国,直到节旄尽落,须发变白,依旧矢志不渝。但作品的着力点,不独写苏武的英雄气概,而是力求展现大英雄多侧面的精神世界。对背负叛将罪名的李陵,苏武虽表明自己誓死不降的态度,但能倾听对方的倾诉,李陵感其至诚,不禁泣下沾襟。苏武没有画地为牢,将一切与“胡”字沾边的人事拒于门外。苏武因传授结网、纺丝绳和矫正弓弩技术,结交了匈奴於靬王,彼此成了朋友。苏武曾娶一位匈奴女子为妻,正统观念会认为娶“胡妇”不是什么光彩事,而冯日乾则报以理解和认可,以人道眼光和唯物主义者的态度,为苏武解开政治绑架的绳索。

“千里绝域,万里心胸,悦纳友好,不拒佳人,谁能说大英雄不可有达人情怀?”冯日乾如是说。

一种情怀,接纳另一种情怀,只能说这是同频共振。

风 骨

风骨是被中国文人很看重的一种美学品格,往往又被植入人格化内涵。

冯日乾其文,素被人们看作颇具风骨。端直的言辞,骏爽的意气,刚健遒劲的格调,构成其风骨的显著特征。

崇尚风骨,是中国文人的传统,也是历代士子的追求。

他赞美嵇康。他欣赏嵇康不与司马氏政权合作,厌恶官场恶俗和诸多“不堪”,执意隐居不仕。嵇康这绝羁独放、立生无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洒脱,是不是正应和了冯日乾的人格理想?

他赞美伏生。伏生不畏秦皇强权暴政,在焚书烈焰即将点燃之际,冒死藏书,继之又以儿子性命护书。冯日乾感叹,这彰显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的担当精神与嶙峋风骨”。

他赞美王徵。这位泾阳乡党,是最早致力于将西方科学技术传入中国的明代科学家,其在科学方面的贡献让冯日乾感到骄傲,而其不畏权贵和铁骨铮铮的高迈人格赢得“关西劲士”的美名,更让冯日乾由衷感佩。

他感慨被遗忘的左翼作家、“陌生的邻家人”冯润璋的命运际遇,理解他耿介的性情,赞赏他倔强的灵魂,评价他“一生质直好义,上不阿附权势,下不宽恕小人”。但愿身如冰峰洁,文人自有其人格理想。

当然,他不只是赞美,也有不屑:不屑迎附那种脆弱的人品文品,哪怕对方是声名显赫的文化名人。

关于文人风骨,我以为其精义无外乎家国情怀,悲天悯人,疾恶如仇,刚直不阿,卓尔不群,讲道义而重品行,讲原则而耻苟且,讲信义而践承诺,讲气节而守名节。而风骨的艺术呈现样貌则为高洁淡雅,风格奇伟,挺拔刚劲,清丽不俗。通观冯日乾作品,我以为,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文人风骨的鲜活样本。

我爱我师,我敬我师。

识见、情怀、风骨,在他的文学人生中尽皆呈现。在这个喧嚣功利的浮世,他保持本真,做了他能做到的。

有他的文字,有他的坚守,已经足够。

我和冯日乾共同的文友高虎,有一首写冯日乾的诗,且以此诗作结,诗曰:

青灯故纸细钩沉,

夜夜窗深情更深。

总为苍生伤蹇命,

不从朱阙唱嘉音。

论人每有树人笔,

忧世常怀济世心。

锦绣文章冰雪骨,

一回掩卷一思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