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扬与苍凉——漫忆冯润璋先生
1993年作者(左)和冯润璋(中)合照。冯润璋(1902年—1994),作家、教育家。青少年时代就有济时救国的远大理想,参与筹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为“左联”的发起人之一,并致力于家乡教育事业。冯润璋平生著述颇丰,包括小说、诗歌、戏剧等,作品语言朴实凝重,风格沉郁深邃。
陌生的邻家人
“润璋”这名字,早在孩提时代我就知道了。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家跟他家是距离不到50米的斜对门,他家的锅台在哪儿,硙面的硙房(磨房)在哪儿,我都清楚,他家墙外的水井更是我的“走马熟地”,每隔两天我就会去那槐树下的井台上扳着辘轳绞水。所谓“鸡犬之声相闻”,正可借以传神写照。
在我儿时,他家门口似乎终年坐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人,我知道那是纪昌他爷,门里出出进进的是纪昌和他奶(母亲),而纪昌的父亲就是我没见过的润璋先生。母亲告诉我:润璋是个念书人,在外头干事,不愿意父亲为他包办的婚姻,多年不回家。人家在外边成了家,也有儿女。外边那女人也是文化人,回过咱冯家沟,有时还把孩子送回来住。
我有点明白了:事情很严重。难怪,每年伏天的晚上,邻近几家的女人常带着孩子在纪昌家门外的石台上闲聊乘凉,家长里短,漫无边际,有时连邻家亲戚的事都拿来议论,但从来没人提说过润璋。
冯家沟是个偏僻贫穷的小村,没有在外边干事的人,润璋又多年很少回来,所以村里人对他了解很少。作家是什么人?留学回来后干过什么?没有谁能说清楚。
新中国成立之初,农村开展扫盲运动,当时用的课本就是润璋先生编的。白色的封皮上鲜红的“冯润璋”三个字格外显眼,叫我兴奋,这就是纪昌他伯(父亲)啊。至今还记得书中几句:“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一个驴粪蛋,一碗小米饭。”好像书里有一幅插图,就是我们村裴筱翠在纺线。
不久,纪昌他爷去世,润璋肯定是回来了。但因为“过事”,乱哄哄的,更因为我和他有37岁的年龄差距,不可能搭话,所以对他我没有任何记忆。不过,有两个细节倒是让我对润璋先生稍稍有了些真实的了解。一是门里小过厅挂着一帧吊慰的条幅,大字是隶体的“含笑九泉”,落款是“西北军政委员会编审室”,这使我知道了润璋先生是个一般的文化干部,并不是什么“官”,更何谈其“大”。一是大门上的对联:“响应号召增产节约简事父丧;谨遵遗训勤俭劳动以慰亲灵。”这肯定是润璋自己拟的,时代气氛,家传精神,简洁明白得小学生也能有所体味。它与扫盲识字课本一起,让我感受到先生确实是一个文化人。
几年后,润璋和他的原配夫人杨氏办了离婚手续。当一纸判决送到冯家沟,杨氏老人在家里的门道子痛哭了一场。我跟母亲一样,把同情给予纪昌他奶。
当初,他一定是下了决心,父亲已经过世,无挂无碍,办过离婚手续,他就再也不回冯家沟了。然而,命运故意与他作对,你不愿再进老家的门,它偏偏逼你去见老屋的人。像多年在外的游子归来一样,润璋先生被故乡接纳了。纪昌一家在村里人缘好,乡亲们只说是“纪昌他伯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儿”。
到那时,润璋之于我,依然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被遗忘的左翼作家
1969年,我回到家乡工作后见到了润璋先生。平正微黑的脸上写满了认真严肃,中等身材,稍显单薄却不孱弱。他说话直来直去,没有虚与委蛇的应酬,不过三句,你就会断定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说谎的人。
一次,他来我家转悠。窑洞墙上挂着一位朋友送的宣纸画的梅花——是那种当时崇尚的风格,粗干虬枝,繁花满树,热烈怒放。我问他画得怎样?他微微一笑说:梅花画成茶花了……
某日,我从地里干完活回家路遇先生。他说他在城固儿子家看到我在《陕西日报》发表的杂文,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会由此延伸谈点写作的事,可是接下来的话却只有两句、五个字:不错,继续写。
有回去他家,老人正在翻看一本薄薄的,黄褐色的什么书,作者张默生。后来知道,润璋先生1930年曾去济南高中教书,校长即是张默生。他说,消磨时间,没别的书可看。我于是从学校拿回一本新出版的《鲁迅杂文书信选》给他送去。去时,他在对门他弟家聊天。先生随意翻看,忽然说:诶,这不对啊,这次开会我怎么不知道?——他指的是书里一条与左联活动有关的注释。这让我意外惊喜,便试探着问:你跟鲁迅见过面吗?他脸上掠过不易觉察的微笑:咋能没见过,要联系工作嘛。我于是知道了他读的是上海大学,受学校党组织指派参与了左联早期的筹备。他跟我谈这些,在座的人都不说话,一脸茫然地忍耐着,我们的交谈也只能草草收场。
冯老居无定所,在城固、西安、青海、新疆和老家五处的儿女家轮换居住,我跟他交谈的机会不是很多。但我一直关注着有关他的信息,翻检鲁迅日记,在1933年三次见到“冯润璋”的名字,感到欣慰,像是落实了什么心事。在《陕西教育》上读到曹冷泉的文章《沙滩上悲惨的记忆》,里边提到“旅沪青年冯润璋”,就想及时转告先生。
1980年3月,看到某报刊登的《新文学史料》目录中有先生写的《我记忆中的左联》,我兴奋之至,便欣然提笔给先生写信,表达多年来的敬慕之情,求教之愿。先生见信,连夜回复。千字篇幅里,有乡情,期盼“多来往、多见面、多交谈”,很亲切;有感叹,自己已老,故旧凋零;有回忆,儿时老人说:“仲山无峰,出不了人”,正应在他身上。这又叫我感到了老人的孤寂。
或许,正是这孤寂催生了先生的生平回忆录。初见“残骸”的命名我曾心头一震,但读完内容却并不全是伤感。这是一个人颠沛漂泊的历史影像,也是丰富多彩的人生记录,行走其中的是一位命运的抗争者,时代的呐喊者,良知的坚守者。有苍凉之感,更有风云之气。
历史并不遥远,但冯润璋——这位1925年五卅惨案中冒着敌人枪弹冲在游行队伍前边的上大学生,曾被国民党政府密令逮捕的“左联”发起人之一,1933年在鲁迅先生指导下办刊暴露西北社会黑暗民生凋敝的作家,编写过西北农民识字课本的教育家,却被遗忘得太久。我写了一篇介绍冯先生的短文,在1982年9月5日《西安晚报》发表。喜出望外的是,这篇署名“仲鹿”、只有六百字的《左联时期的一位陕西作家——冯润璋》引起了陕西省现代文学研究会的注意,秘书长宋建元立即来信联系采访冯先生的事。尔后,研究会委托宝鸡师院的吕世民等搜集冯老旧作,准备出版。
我借来书稿,静下心来拜读。身在西安糖坊街明新巷先生的家里,心却随着纸上文字飞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
冯润璋旗帜鲜明地主张文学家“走向社会的最下层去”“表现革命群众的意识和热情”。他以创作实践兑现了自己的宣言,为左翼文艺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经各方努力,《冯润璋文存》终于出版。为表庆贺,1993年9月3日,陕西省作协召开了“冯润璋先生从艺六十五周年座谈会”。胡采在讲话中说,原来不知道,搞革命文学这位老大哥走在我们前头了。一些搞现代文学研究的同志也兴致勃勃,认为冯润璋复现,填补了上世纪30年代陕西左翼作家的空白。
一个倔强的灵魂
从少儿时的好奇、青年时的疑惑到中年以后的长期交往,我用了五十年的时光读《冯润璋文存》的作者,从躯体到灵魂。
也许是祖母一人抚养四个子女的刚毅有遗传,也许是父亲的严厉倒逼反促,也许是“北仲山下背柴娃”的生命背景无形中的滋养化育,冯润璋单薄的躯体里凝聚着一种能负重、不屈从、讲理讲到底的倔强。
在他13岁时,小学突然停办,父亲要他跟一个亲戚去四川学做生意。但小润璋坚不从命,他要继续念书,走向远方。僵持多日,老子输给了儿子。
学校关门,他以三人小组形式在一个同学家补课,半年后以优异成绩考上全县唯一的高级小学。在高小,因为上灶交的是“黑面”,被一些同学嘲讽谩骂,他便下灶自己做饭吃;有时黑面也拿不起了,就到街上背巷子买便宜的红芋吃,忽忽一饱,匆匆返校,但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小学毕业,父亲和关心他的老师、领导都劝他考师范,他却考了校风严谨的西安圣公会中学。他参加了学校勤工俭学洗衣组,在别人鄙夷不屑的眼光里默默劳作。有人患了脓疱疥疮,也把换下的脏衣叫他洗,脓块血斑发出的腥臭令人恶心,他也忍了。
考大学前,原中学校长董健吾替他谈妥了一份做助教的工作,他不满意,考了上海大学。当时的上大条件不好,食宿要学生自己解决。他囊中羞涩,只能住简陋的亭子间,用石油打气炉自己做饭……
求学的路障碍重重,步步艰难,冯润璋写的是一部发愤图强史,悲欣交集。
15岁时,由父母做主,一顶花轿把一个比他大两岁素不相识的小脚女子抬到家——润璋结了婚。开始,因为陌生而感茫然,无所谓喜忧。但很快发现,两人相见,感觉像是走错了房间,要抽身,却被一条叫作“婚约”的绳子捆绑在一起。后来,他几次提出要离婚都遭严厉训斥,从此跌进“一个无底的痛苦深渊里”。他无法迁就,于是以“逃”为“抗”。追寻他在《残骸》里的足迹:暑假,先避到朋友家去住,开学前三天才回家取粮钱;寒假,回家住了一夜,便翻山越岭到几十里外的淳化县润镇去访师,半夜动身,天凝地闭,风厉霜飞,第二天傍晚抵达时,鞋冻在脚上脱不下来了。1926年冬,由上海回陕探望“二虎守长安”战后余生的亲友,包括妹妹润珊和恋人刘雪霞,返沪前回泾阳见了资助他的刘仲山和张少堂,却找不到他回家的足迹。显然,家,虽记犹忘;婚姻,已名存实亡。
回过头看,他在父亲故去后断然办理离婚手续,是要让那包办婚姻名实两亡,彻底死去。1966年回老家不与前妻搭话,并非是因为已办离婚手续,而是离婚前好久已成路人。彼时彼地,他也许更反感别人的怜悯,其决绝态度正不必苛责。
1992年,九十岁高龄的冯老应外孙女之邀去上海颐养,其实也是想旧地重游。我把他介绍给《文汇报》编辑朱大路,大路编过我的杂文《吴宓已逝,冯润璋年届耄耋》,很愉快地采访了冯老,并于1993年4月20日发表了他回忆左联的短文。过后,朱在来信中感叹:“冯润璋太老实!”
“太老实”,是否也可读作“太正直”“太认真”或“太倔强”?
1994年8月获悉先生逝世,我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九十多年的岁月如逝水跌跌宕宕从脚下淌过,也清清楚楚从心头流过,“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身如冰峰洁,此生只作天池游”的润璋先生该是无怨无悔无牵无挂御风驾鹤去作他的“天池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