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的主流与次流
盛唐诗人孟浩然(689-740)一生经历相对简单。他没有当过朝廷命官,也未尝卷入什么政治麻烦,早年科举考试失利后就大抵在故乡闲居,又喜欢外出游山玩水。他写诗没有什么重大题材,一般都很短,以五言的绝句和律诗居多。
孟诗中传诵最广的是一首五绝《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诗人一夜没有睡好,风雨声让他担心花朵可能经受不住;后来迷迷糊糊地睡去,连天亮了都不知道——这时到处都能听到悦耳的鸟鸣,美妙极了。
尽管时有风雨,春天总归是挡不住的! 世界上不可能永远阳光普照,毫无风雨,生活里总会有曲折变化。诗人既有他的担心,更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孟浩然热爱生活,同自然和谐相处,他的担忧和愉悦又都是淡淡的。从这样一首非常明白易懂的小诗里可以领悟到深刻的哲理,所以耐读。
另一首五绝《访袁拾遗不遇》诗云:
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闻说梅花早,何如此地春?
在唐朝,犯了错误的官员往往被打发到岭南蛮荒之地去,让他吃点苦头。孟浩然从未正式进入过官场,但认识不少官员,其中就有被发配到岭南去的,例如他有一首题为《江上别流人》的诗写道:“以我越乡里,逢君谪居者。分飞黄鹄楼,流落苍梧野。驿使乘云去,征帆沿溜下。不知从此分,还袂何时把。”诗中分明流露了对于被流放者的同情。
南岭是很大的山,也是一条天然的气候分界线。其中大庾岭以梅花著称,这里的梅花“南枝落,北枝开,寒暖之候异也。”(《白孔六帖·梅》)。诗人的朋友袁瓘袁拾遗被流放到岭南去,应当可以比较早的看到梅花了,但那里的春天同洛阳相比到底如何呢。提出这样一个远离政治不着边际的问题,隐含着对于落难之友的同情。
孟浩然的诗总是下笔很淡,含蓄而很值得咀嚼回味。
他的五律名作甚多,如《过故人庄》等等,另有一首《临洞庭湖上张丞相》亦复甚佳: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从这一首诗看去,隐士孟浩然也并非不想出仕,他其实很希望有高官来引荐提拔自己,而人们很容易忘了诗人的这个侧面。
八月份是洞庭湖水位最高的时候,湖水几乎与岸齐平,波涛翻滚,气势很大。诗人形容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由这一片辽阔的水域联想到“欲济”和“羡鱼”,顺流而下,十分自然。既然是跃跃欲试地准备在“圣明”之时出来做官,诗当然要显得有些气势。孟浩然平时写诗并不追求气势,一向是非常清淡的,现在因为有特别的背景,自然要换一副笔墨,而他也自有本领写这一路“气盛”的句子。
闻一多先生说过,这首诗不是孟浩然的代表作,“诗中的前四句不足以代表其诗,而后四句不足以代表其为人”(郑临川记录本《闻一多说唐诗·孟浩然》)。他的意思大约是说,这样的作品并非孟浩然的主流——我们不妨补充说,这仍然是孟浩然,无非代表他的次流。
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张九龄被免去丞相的职务,出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其间曾经安排旧友孟浩然到他那里去挂名任一闲差(按规定无须得到朝廷的任命)。中国古代知识精英官瘾很深,充当一个体制边缘上的幕僚也很乐意,虽老牌隐士亦往往不能免俗。幸而这时已在孟浩然的晚年——如果他的“羡鱼”之情早早得以实现,青年时代就进入官场,那我们很可能将失去一位重要的山水田园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