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我只能是顽固的现实主义者
王跃文
中华读书报:在《喊山应》(湖南文艺出版社)中,您提到大学入学第一天,老师发给大家一个长长的必读书单,有哪些书是您印象深刻的?
王跃文:我隐约记得那个书单有两三百本书,以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为主。但是,当时我们学校新校址同老校址相隔上百公里,新校址图书馆藏书并不齐全,书单上有些书借不到,也买不到。好多书单上的书是我后来才有机会读到的。我们学校地处湖南西部一个小地方,当时很闭塞。现在回忆起来,能在图书馆借到的书,基本上都读完了。印象深刻的是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司汤达、雨果、狄更斯、艾米莉·勃朗特、哈代、福楼拜、莫泊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屠格涅夫等欧洲作家的作品对我影响很大,一个崭新的文学世界展示在我眼前。我当时读马克·吐温等美国作家的作品,感觉不如欧洲作家那么好。我大学期间的阅读有个先“崇洋”,后“复古”的过程,后来越来越喜爱中国古典文学,以及非文学的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如“四书五经”之类。
中华读书报:似乎从一开始,您就意识到自己的写作必须是“有事”“及物”,为什么会有这么清醒的认识?很多初学写作的人要摸索很长时间。
王跃文:作家的写作习惯可能同个人气质有关吧。我写那种空灵的文字很是吃力,很不喜欢在辞藻上过度经营。我写作,脑子里先有人和事,然后才是词。而词语的选择,我愿意越简朴越好。我愿意刻画形象,讲述故事,不喜欢把所谓的思想或情感在文字表面直接呈现出来。我习惯让形象本身去感染人。我读别人写的过于华丽的文词,就像看见餐桌上摆满油腻的食物,不动筷子就先腻住了。
中华读书报:您曾说自己是“顽固的现实主义文学者”,这个观点一直没有变过?
王跃文:我只能是顽固的现实主义者,同样跟自己的精神气质有关,也同自己的文学趣味有关。我接受过比较系统、完整的文学教育,各种风格和流派的文学作品都有一些接触和了解,但自己最终喜欢的是现实主义文学。或许,同我的现实关怀情结也有关系。不痛不痒的事进不了我的视野,无关宏旨的事也进不了我的视野。但是,我又不喜欢故作宏大叙事,我的小说都是从日常入手。
中华读书报:大学时就在大学油印文学刊物发表短篇小说《山娘娘》,20世纪80年代末在《湖南日报》陆续发表散文——有什么书对您有较大影响,或者曾激发您的写作欲望吗?
王跃文:说不清楚某一本书对我影响大,应该说整个阅读经历都会影响自己的世界观和文学观。我当然也有自己最热爱的作家,国外的如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中国古代的如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现代以来的作家我独钟鲁迅,兼爱沈从文。
中华读书报:您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讲述一代名相陈廷敬行走官场五十余年生涯,体现他揭时弊、倡清廉、恤百姓,充满着济世救民的理想主义情怀。这部作品在公职人员中影响很大,您当时写作时的阅读是怎样的,手边最常用的资料书籍有哪些?
王跃文:《大清相国》是命题作文。小说主人公陈廷敬老家皇城相府约我写一部电视剧,但剧本写好之后因各种原因未及时拍摄,我就把剧本改成小说出版了。剧本改小说很困难,我改得算是认真的。小说的史实依据主要是《清史稿》、陈廷敬个人文集及时人关于陈廷敬的记叙文字。我还读了那个年代的大量野史,借以研习当时的社会氛围和生活细节。
中华读书报:1991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至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在不同的年龄段或写作阶段,您的阅读各有什么特点?
王跃文:我的阅读由年轻时往前赶、往新追,到后来越来越趋于往旧寻、往古钻。我会重复地读《诗经》《论语》《庄子》,也会读《史记》《资治通鉴》。我越是读古典,越感觉中华文明的伟大,越感觉自己读古典的觉悟太晚了。
中华读书报:您大概有多少藏书,藏书有何特点?
王跃文:我书房和客厅四壁都是书架,卧室里也堆码很多书,但没有清点过有多少藏书。我的藏书是典型的文科生特点,以文史哲为主,尤以文学书籍为多。自己出的各种版本的作品原来都收藏了,慢慢都不全了。我有一个柜子还放有自己作品的盗版书和以我的名字出版的盗名书,我收了两百多种,后来太多了,就不想收了。
中华读书报:您最喜欢哪一种文学类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趣味?
王跃文:我上面谈过的我所喜欢的那些作家,即代表我的文学喜爱。我是个极普通的平凡人,谈不上什么特别的个人趣味。如果说到语言习惯,我有些说不上道理的用词和句式癖好,比如尽量在句中避免介词结构,尤其不喜欢把介词放在句首。我尽量使用名词和动词,其他词性的词能不用就不用。
中华读书报: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读还是慢读?
王跃文:我读书很慢,通常是几本书交叉着读。我读书不做笔记,这是少时记性好留下的毛病。现在读书,有时会在书上划一划,或旁批几个字。我读书容易走神,从书中读到的事想到相关或无关的事,有时便由这种走神而形成短文章。我出版的那些随笔杂文集,很多就是读书走神的结果。
中华读书报:您的枕边书是什么?
王跃文:我的枕边书经常变。年轻时,我很多年都把《红楼梦》放在床头,随手翻开就读,《红楼梦》所有回目我都背得出,能讲出每回里面的故事。“四书五经”除《易经》之外都曾是我的枕边书。近几年开始读史,除读通史之外,也读湘籍先贤文集。
中华读书报: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王跃文:几年前,我重读了一批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坚持每日读两三万字。我坚持重读的有《红楼梦》《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卡拉玛佐夫兄弟》《鲁迅全集》等。我重读《鲁迅全集》感慨最多,他的文字,他的思想,他的孤愤,常让我忘了时空。
中华读书报:在读过的作品中,有发现被严重忽视或低估的吗?
王跃文:我读废名的时候,非常喜爱他的自由、诗意和散淡,那种叙事腔调令我沉醉,这种腔调的后面,其实隐藏着他的宗教观和世界观。废名被现在很多读者忽略,我觉得有些可惜。读萧红的时候,很为这位早逝的作家惋惜。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一位未完成的伟大作家。我不太喜欢金庸和张爱玲,他们很热的时候我是冷眼旁观的。金庸的江湖太传奇,张爱玲的人生态度太冷。
中华读书报:如果要在您的小说中选一本改编成电影,会选哪一本?
王跃文:我所有作品改编电影或电视剧都会好看。中篇小说《漫天芦花》改电影很好。《家山》改电影难度大,改电视剧会很好。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想见到谁?
王跃文:我不是个愿意主动交际的人,一切随缘。记不起自己有过想结交谁而去拜访,或请别人引见的经历。但如果一定要做选择的话,我喜欢苏东坡,感觉他很有趣。我曾猜想,苏东坡假如活在今天,会特别喜欢发微信、微博,炒了一道好菜,酿好一坛好酒,淋了一场畅雨,晚归喊门不应,他都会写几句发在朋友圈里。我曾经特别喜欢发微博,发微信朋友圈,但现在有意收敛。很多人的微信朋友圈都选择“三日可见”了,你还发什么呢?人人都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人人都怕自己说错了话,人人都想把自己藏起来,这世界就不好玩了。
中华读书报:若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会选哪三本?
王跃文:《红楼梦》《庄子》《现代汉语词典》。我小时候特别爱读字典,心想到了无人岛上,读词典的感觉会很有意思。一个人身陷孤岛,思维慢慢会碎片化,人或复归为婴儿,正好读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