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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开香满庭:“门外”读辛丰年
来源:文汇报 | 谭苦盦   2023年10月23日10:05

严春阳

辛丰年原名严顺晞。严晓星问过这名字的由来,辛丰年却说不上来,“我们兄弟,还有叫严承晞、严应晞,好像承天府、顺天府、应天府,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在这些地方出生的”。严晓星解释道,“这几个地方可都是‘龙兴’之地,先生的父亲严春阳可真会抢风水,不愧为转战四方的悍将”。

严春阳,字景晞,南通石港人。他有两妻四子六女,长子承晞,次子顺晞,三子奉晞(早夭),四子应晞,所用之字,正对应了承天、顺天、奉天、应天“四大天府”。诚然这四位公子是不必“在这些地方出生的”,但命名的初衷或本意,恐怕还是相仿佛的,即要求为人子者承他、顺他、奉他、应他,一言蔽之,就是必须孝敬他严春阳,尽管这老先生的思想还局限在儒家的那套伦理规范之内,却着实与“风水”无关。其幼女严瑞和所说,“兄弟们名字中的‘承、顺、奉、应’意思是继承父亲严景晞的事业”,大体得之,毕竟儒经有云,“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据旧垒说,严春阳“初为装池之工,技绝精”,在清末时“投伍为卒”。而从军以后的事迹,据知之的《严春阳轶事》记载,“初任南洋第九镇目兵,旋□机关枪队。清末北洋举行会操,向南洋借用机关枪,严乃率队前往。迨返,武汉举义,清社已屋,严折而至芜湖,任某营连长。至后辗转至鄂,入孙传芳部下。孙氏赴闽,转战数年,严已任为谢旅团附,洊升团长。去岁孙氏入浙,严随谢氏驻军松江。此次孙氏军兴,谢欲得淞沪,委严为戒严司令,严乃不费一兵一卒,坐镇淞沪”。另据殷民《严春阳小史》,则谓“严投江苏陆军三十三标充中士,擅器械操,既退伍,任陆军中学助教。光复后,至鄂投王占元部下为连长,以劳绩升营长,率所部驻白帝城,大病几殆。病愈改隶孙传芳部下为团副。江浙抅兵,严在宜兴,尝苦战三昼夜,录功升护路队团长,孙颇信任之。洎乎今日,兼缺三四,坐镇沪滨”。虽然说法稍异,但称之为“转战四方”,倒还切实。1923年7月,转战到了湖北宜昌,辛丰年即生于途中,那晃悠悠的轿子,是他在襁褓里“所拥有的第一个记忆”。

严瑞和说,严春阳起初是直系军队的伙夫,因在混战之中救过首领孙传芳的命,受到重用,“不断升官发财”,可是“我父亲做了一阵后感到很累,想想还是不愿做军人,于是向孙传芳提出换个工作”,而孙传芳看严春阳“确实不像个能打仗的军人”,因而做个顺水人情,留他在上海做行政官吏。所谓“悍将”云云,可能就未必了,终究还是略差一筹。

徐霞村

辛丰年在《想重读而不可得的书》之中曾提到过《巴黎圣母院》的旧译本《活冤孽》,“昔日读此书最受吸引的是怪人登楼鸣钟那一大段文字。既富诗情,又有乐感,雨果像在赋诗,译文也酣畅极了”,却不知道“俞忽这位有特殊魅力的译者是谁呢”。后来辛丰年遇见了“几乎所有深受法语文学浸染的年轻作者都视其为领袖”的徐霞村,于是向其请教,但未料到“他一笑答道:就是我”。

《活冤孽》是共学社文学丛书之一,1923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分为三册,每册封面标明“法国嚣俄著,皖婺俞忽译”。嚣俄为雨果的旧译,皖婺犹言安徽婺源(今属江西)。据金克木披露,“《活冤孽》是一位工学院教授译的”,即武汉大学俞忽。此人1894年生于婺源,1913年出国深造,1919年归国任教,著有《结构学》《静不定结构》,尤其后者“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若以《静不定结构》为其终身得意之作,《活冤孽》则是早年消闲之笔。

而徐霞村乃上海人,祖籍湖北阳新,生于1907年,《活冤孽》初印之时,年仅十六七岁,还在北京汇文中学读书,“他英语基础不够好,困难很大”,受课尚且不易,译书几无可能。1926年以后,在朱湘的帮助和鼓励下,徐霞村才开始从事翻译工作,而其首部译著(区别于译文)应是1928年9月开明书店印行的左拉短篇小说集《洗澡》。然而当时“开明书店《洗澡》的广告,不论是《一般》《新女性》《开明》《文学周报》上,都是赫然印上‘徐霞村先生著’几个大字,岂不是冒充”,因而有好事的读者在报纸上予以揭示,“徐霞村冒充左拉,是开明的老板拆烂污,是徐先生自己故意的,吾虽不得而知,可是译冒了著,总是不容否认的”。颇为意外的是,当事人徐霞村或开明书店均未见回应。倒是1984年6月,徐霞村在访谈中说了一句不知是有意或无意的话,“那时钱君匋在开明书店画封面,广告也是他写的”。

至于徐霞村在辛丰年之前自称是《活冤孽》译者,冒名掠美,是否仿其故伎,“吾虽不得而知”,但明显地感觉到那一笑大有余味可寻。多年以后,辛丰年又为严晓星复述此事,“讲到这里,哈哈大笑”,而这一笑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之后不期而遇的愉悦感,与徐霞村“和而不同”。

1932年1月,淞沪战事突发,上海商务印书馆的“总务处、印刷所、编译所、书栈房均被炸毁”,其后“将需用较切各书先行覆印,惟是图版装制不能尽如原式”,而次年覆印的《活冤孽》封面文字改为“嚣俄著,俞忽译”,即作者国别与译者籍贯均被刊落。如辛丰年当年所读就是此覆印本,固然不曾了然于译者的相关情况,因而受了徐霞村的诓惑,也未可知。

王蘧常

1938年,因为家乡南通沦陷,十五岁的辛丰年随家逃难到上海,居停在三马路。一日,“走过上海赫德路一条弄堂口,无意之间抬头一看,弄口上方标着‘春平坊’,不觉为之一怔”,辛丰年思忖着,“这不就是王老师的弄堂吗!要不要进去拜见已分别了四五年的先生呢”。

此王先生即王蘧常。1931年,辛丰年侍父居住在上海,而王蘧常时任大夏大学教职也在上海,经人绍介,王蘧常被请到辛丰年家兼任塾师,“先生当年才三十出头,对我们总是和颜悦色,令人感到既庄重而又不难接近,有时还有亲切之感”。可惜的是“这种如沐春风的日子并不长久”,1933年,辛丰年将重归故里,王蘧常的“一部《孟子》也刚好教完”,于是“淞江惜别”。

当日,辛丰年在弄口“踌躇了一下”,想到“1934年父亲去世,先生亲自来江北吊唁之后,我已三年未见过他,不敢冒昧叩门”,而且“《孟子》已丢在脑后了,见了面又能提出什么来请益呢”,所以“终于还是走了”,但是遗憾始终萦绕在心。其实,即便当时去叩了门,辛丰年也见不到本师的,因王蘧常此前已移居了。

1930年,王蘧常赁庑于春平坊五号,其夫人沈静儒同在,夫字涤如,妇字穆如,“颜其阁曰‘双如’”,以寓“两皆如意”之义,然而事与愿违,“竟为吾夫妇忧患之始也”。据王蘧常自述,“未三月,而余病伤寒,几殆,又三月,而丁先大夫之丧。二十年,倭寇辽沈,二十一年,遘‘一二八’淞沪之变,变定,复苦贫困。又五年,而‘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相继作,自此东南沦为犬羊窟穴,屡欲脱去,终以母老病,不获行,草间偷活者八年”,而其居处也曾数改。1933年迁康脑脱路同康村五号,1937年移汶林路汶林村二弄七号,与辛丰年所在的三马路愈去愈远。纵然师弟子再相逢,“当此国家多难之秋,南北门户,已与敌共”,恐怕不免对叹一句,“如苍生何”。

健忘症

辛丰年说过的,“记忆衰退不但害得我不能积累自己的新知,原先那一点点可怜的老本也在贬值”,诸如“年轻时杂览的古文、古诗、章回小说、笔记、野史……今天回忆起来统统变成了雾中花、水中月,记不全记不准了”,所以“健忘症是人生特别是老人的最大苦趣”。

在严晓星的怂恿下,辛丰年以古稀之年写就《六十年前的惜别》,追忆其塾师王蘧常,虽然篇幅不大,却清通而简洁。至于想望其师丰采,如课徒时,“为了启发我们提高兴趣,先生讲过朱洪武叫永乐帝和建文帝对对子的故事。朱元璋出的‘风吹马尾千条线’,他儿子对了‘日照龙鳞万点金’,孙子对了个‘雨打羊毛一团糟’”,如坐春风,令人自化。

“御对”故事出自明人王泌《东朝纪》,后之稗史野乘多有转录,“一团糟”均作“一片毡”,如此,其句律和词性才对得上(不仅仅是顾随《苦水作剧》在借用时说的“平仄不倒”)。明代讲史小说《续英烈传》也演绎过此事,说洪武帝“回想太孙之对,虽是精切,却气象休囚”,所谓“精切”,指的就是格律,工稳贴切。“一团糟”云云,可能是辛丰年以俗语相混了。

到了八十三岁,辛丰年以水笔为陆灏抄录唐诗一首,并去函说,“虽然小时被迫练过写字,后来对书法也极感兴趣,我的字是很糟糕的,老来手颤,想再练也不可能了。附纸所录,是窦叔向所作”,题为《夏夜宿表兄话旧》。诗云:“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醉酒初醒。远书珍重何曾达,旧事凄凉不可听。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别,愁看河桥酒幔青。”以扬州书局本《全唐诗》对读,字句颇有出入,如“微醉酒初醒”作“微雨醉初醒”,显然又是辛丰年记错了。

据俞陛云《诗境浅说》,窦诗“平易近人,初学皆能领解。录此诗者,以其一片天真,最易感动,中年以上者,人人意中所有也”。而经由辛丰年晚岁颤手写出,古涩冷硬,别有沧桑之感,令人动容,是非正误反倒是其次了。后来陆灏为严晓星也照录过此诗,沿袭其误,却于笔势极守法度以外,不失轻秀之趣,快人心眼,亦为难能。

蔷薇处处开

严晓星说,辛丰年是“张爱玲迷”。但张爱玲“不大喜欢音乐”,甚而认为“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而辛丰年却为音乐着迷了大半生,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以后,仍然一念不忘。2013年,去世前夕,辛丰年还听过陈歌辛词曲的《蔷薇处处开》,“想不到我临死前还能听到这么美好的音乐”,至于如何美好,他却未说。回溯至于2006年,辛丰年读陈歌辛歌集“有忆”,他说,《蔷薇处处开》“是雅俗共赏的,凡是多少了解一点‘孤岛’上乱世风光的老年人,会记住它,不肯忘的”,还说,“‘蔷薇’的旋律,美在平淡天真中的楚楚可怜”。

20世纪40年代,“孤岛”的雨夜里,有位歌女以尖细的喉咙唱着“蔷薇蔷薇处处开”,嗓音飘进张爱玲的房间,“偌大的上海,没有几家人家点着灯,更显得夜的空旷”,随后突然又响起日军警车的锐叫,“哔,哔”,如轮船的汽笛,凄长地,仿佛“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别离,命运性的决裂,冷到人心里去”。于是张爱玲质疑着,“在这样凶残的,大而破的夜晚,给它到处开起蔷薇花来,是不能想象的事”。但那歌女“还是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说是开着的。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顶、灯罩、帽檐、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让张爱玲在恐惧中支持着自己的孤独。

陈歌辛之子陈钢说,“在上海的孤岛时期,父亲写下了《蔷薇处处开》,他用歌声为孤岛的居民带来一些小小的圆满和小小的温暖。通过对花的颂扬,通过盼望‘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来‘拂去我们心的创痛’,表达了对春天的向往”。而张爱玲固然“不大喜欢音乐”,从中倒也并非无所受惠,至少她在“蔷薇”的旋律中,感受到了辛丰年所说的“具体的时代、地点的‘和声’”,难怪辛丰年说张爱玲是“懂音乐的”,即使在她看来“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