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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钱上还带着体温”——《呐喊》《彷徨》里的金钱描写
来源:《中国作家》 | 阎晶明  2023年10月24日09:30

【题记1】二〇二三年,《呐喊》出版一百周年。加上《彷徨》,两部小说集的作品数量二十五篇,字数不超过二十万。但它们创造了一个深广的世界,具有无尽的开掘价值。无论从哪一个小的角度切入,都可以看到一个广大的世界。钱,或许不算是通常所认为的鲁迅小说里的重要话题吧,可是,如果专注于这一点进入,会发现,其实,钱几乎是鲁迅小说里一个无处不在的意象。

【题记2】若要拉开架势写成一篇论文,可能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想就此作终结式的定论,只是想提出这个话题,或者,强化展开话题的必要性。也想以此表达对《呐喊》出版一百周年的纪念。

【札记1】《呐喊》《彷徨》里写到钱的有哪几篇?

《呐喊》:《孔乙己》《药》《明天》《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风波》《故乡》《阿Q正传》《端午节》《白光》《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

也就是说,没有直接写到钱的,可能只有宣言书式的第一篇《狂人日记》了。

故而综论《呐喊》,钱不应该是重要视点吗?

《彷徨》:《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高老夫子》《肥皂》《孤独者》《伤逝》《弟兄》《离婚》。

没有直接写到钱的,也不过《长明灯》《示众》两篇。

也就是说,《呐喊》《彷徨》总共二十五篇里,写到钱的超过了二十篇。占比之大,至少是我本人之前没有想到的。

【札记2】当然,虽然写到钱是鲁迅多篇小说里的特点,但作用以及比例,在小说叙事上发挥的职能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必须在统计的基础上进行分类评析。

【正论1】钱穿缀起了《孔乙己》全篇。

《孔乙己》是鲁迅个人在艺术上最为看重的作品。不足三千字的篇幅,不但写出了“苦人的凉薄”,而且在手法上具有鲁迅自己或许都难以复制的高度。就叙事角度看,通常认为,酒店里的小伙计“我”,贯穿全篇,是小说的叙事人,也是唯一的叙事视角。孔乙己的遭遇,也是通过他的眼睛来截取的。这当然是对的。不过,我今天特别想强调,与小伙计并行的,还有一个穿缀物,这就是钱。而且钱在小说里所发挥的作用,与孔乙己本人命运的关联,对孔乙己性格外化的烘托,必须给予特别关注。

小说的开篇,小伙计还没有出现,在其“画外音”的叙述中,钱就是聚集点。本段的全文如下: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这一段里,与其说是描写咸亨酒店的格局,不如说是将一个小店分出了两个世界。而造成这种二重世界隔膜的,不是格局的分割,而是花钱的多少。其中有四处写到了钱,而且分别以金钱的单位描述为前提:“四文”“十文”“一文”“十几文”。

将社会阶层严格区别开来的,是咸亨酒店的里外格局的空间分割,是长衫主顾和短衣帮的差异,说到底,是有没有能力“出到十几文”的经济实力的硬道理使然。孔乙己的窘迫在于,从文化上,他有资格穿起一件证明身份的长衫,他也有这个自我要求。然而,从经济地位上,他连短衣帮的实力都达不到。因为,即使是四文钱的一碗酒,他也要靠偷书获得,而且还经常赊账。如果抽去钱的存在,这一段的状态描写在效果上就相去甚远。

在接下来的几段描写中,虽然没有直接写到钱,但酒店里各色人等围绕孔乙己展开的话题,无一不直指孔乙己没有酒钱的窘境。而小伙计,又以画外音的方式对这一习以为常的场景作了自己独立的、反向的评价: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的人品之好,恰恰体现在他的信用上。而这信用,就在于他会不择手段地弄到酒钱,保持自己喝酒的资格,保全自己的“名节”。

如果说小说的前半部分是空间叙事,聚焦于咸亨酒店发生的故事,那么小说的后半部分则是时间叙事。在不足千字的后半部分中,时序从中秋到冬天,到年关,到次年端午,再到中秋,再到年关,孔乙己在这期间只闪现了一次。而惦记孔乙己的人主要是两个人,一个是小说的叙述者“我”,另一个是酒店的掌柜。但掌柜惦记的,不是孔乙己这个人,而是钱。“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这句话从掌柜的口里说了四遍。

从小说开篇到收束,钱是贯穿全篇的穿缀物,是最不能离开的意象,钱也是制约孔乙己命运的撒手锏。

【正论2】钱以精确的数字存在于小说当中。

在《孔乙己》里,钱是贯穿式的存在,而且,钱在小说里以精确的数字存在,而非是模糊地、大概地提及一下。

首先,我们看小说里暗指的价格变化。“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以一九一八年往前推二十年,则是一八九八年,按照“二十多年”的说法,取其中,即二十五年,则是一八九三年,鲁迅生于一八八一年,一八九三年正值十二岁,与小说里所叙述的“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正好吻合。这二十年可说的变化很多,对喝酒的人来说,就是酒价翻了一倍半。

其次,我们再来看小说里严丝合缝的价格表述。开篇讲了,孔乙己出入酒店的年代,一碗酒需要四个钱,一碟茴香豆需要一个钱。当孔乙己出场时,直接地、自信地、准确地“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由于开始时已经讲清楚了计价单位,这里的描写就属于精算。孔乙己的自信满满也从这“精确制导”表达中尽显。而且他说出这句话,还是穿越过周围对他偷书被打的嘲笑置之不理而出的,因为可以“排出九文大钱”,所以不在乎周围的取笑。

当孔乙己时隔很久又出现在咸亨酒店时,只听得他说出了“温一碗酒”的诉求,接着,“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孔乙己是早已自己算好、凑足了才上酒店来的。同时我们也不难换算出,掌柜一直强调的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应该是四碗酒加三碟茴香豆的价钱。

《孔乙己》里有着精确的数学计算,而且这些计算又指向了孔乙己的处境,使之成为一种必要的、必需的文学表达。

【正论3】精确的描述不仅在《孔乙己》里才有。

沿着《孔乙己》布下的数学格局看下去,会发现,鲁迅小说里还有过类似的描写。比如《风波》:前一天被打破的碗需要进城补钉,七斤回家后向九斤老太汇报,也是报账。“他在晚饭席上,对九斤老太说,这碗是在城内钉合的,因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个铜钉,三文一个,一总用了四十八文小钱。”而且也像《孔乙己》一样,暗示了即使小如补钉,价格也在飞涨。“九斤老太很不高兴的说,‘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够了。三文钱一个钉;从前的钉,这样的么?’”

【正论4】更多的例证。

继续沿着上述解析阅读鲁迅小说,会发现,鲁迅不但时常会写到钱,而且常常会给出精确的数字,这既是故事所需的描写,也为后来的读者留下了了解当时物价的社会学痕迹。比如《祝福》,祥林嫂来到鲁四老爷家做工,试工三天后就定下了使用以及工钱:“每月工钱五百文。” 然而,没有多久,祥林嫂就被婆家的人带走了。他在鲁四老爷家干了多长时间呢,小说在时间上倒没有细说,只说是“冬初”来的,“新年刚过”就不得不离开。工钱此时却给出了精确的用工时间。在得知祥林嫂复杂的婆家背景后,鲁四老爷只好答应辞退。“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这一描述里,既可以知道,祥林嫂在鲁镇待了三个半月;又可以得知,无论她干了多久,工钱方面,自己一丝都没有得到,全进了婆婆的口袋。

祥林嫂第二次回到鲁镇,早已物是人非。当她走投无路,暗自决定捐门槛后,钱又出现了。“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根据《鲁迅全集》注释,“十二千”相当于十二贯。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还是工钱。“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由此可知,祥林嫂的悲剧中,她在鲁四老爷家先后干了两次,共计一年多时间,自己却一分钱未能得到。不是被婆婆悉数占据,就是全部用来捐了门槛。

通过特别具体的角度写到钱,《祝福》可能仅次于《孔乙己》。就说祥林嫂第一次应得的工钱,不但都进了婆婆的口袋,而且婆婆还拿着这笔钱做了一大笔生意。当卫婆子再次希望推荐祥林嫂到鲁四老爷家来做工时,对于上一次工钱的用项,是这么描述的:“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倘许给本村人,财礼就不多;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墺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财礼只花了五十,除去办喜事的费用,还剩十多千。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的非人待遇及可悲结局,只从工钱的去向与用途即可见证。

【正论5】另一组数据。

以上所举证的,都是钱在小说里以精算方式出现的例子。在鲁迅小说里,很多都写到了数据化的钱。尽管没有明确的换算在里边,但这些数目也绝非随意写出,绝非可有可无。我们不妨集束式地引用其中一些描写,集中感受一下。

《明天》:“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便轮到宝儿。”

“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

单四嫂子丧子之痛不说,从为宝儿看病到安葬,累计花费且欠下多少钱呢?今天的我们可能无法具体算出这些数目可以交换的物品价值程度,但无疑可以感知到其不堪承受之重、之苦。

《阿Q正传》:“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

“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

“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

联系《孔乙己》《风波》《祝福》可知,到处都在涨价的同时,到处都是克扣、盘剥、算计。底层的文盲,哪里能不随时上当、吃亏呢?

“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

“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咷了。”

《阿Q正传》里钱的数目,简直可列表分析了。

《兔和猫》:“这一对白兔,……倘到庙会日期自己出去买,每个至多不过两吊钱,而三太太却花了一元,因为是叫小使上店买来的。”

《鸭的喜剧》:“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这些描写或许并无深意,却也颇有社会学的认识价值。

《幸福的家庭》比较密集烦琐:“劈柴,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

“好好,就是两吊五。”

……

“他抽开书桌的抽屉,一把抓起所有的铜元,不下二三十,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看她出了房,才又回过头来向书桌。他觉得头里面很胀满,似乎桠桠叉叉的全被木柴填满了,五五二十五,脑皮质上还印着许多散乱的亚剌伯数目字。他很深的吸一口气,又用力的呼出,仿佛要借此赶出脑里的劈柴,五五二十五和亚剌伯数字来。”

干扰我们的作家文人继续创作下去的,是满脑子的“亚剌伯数字”。总之,钱是罪魁祸首。

【正论6】了解社会生活的痕迹。

也许一只白兔、一只鸭子的价格,还不足以看出小说所涉时代的“市场”行情,下面这些描写,更具认知价值。

《头发的故事》:“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中国来。我一到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

——一条假辫子的价格。

《在酒楼上》:“‘你借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我一面准备走,一面问。

‘是的。——我每月有二十元,也不大能够敷衍。’”

《孤独者》:“‘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我……。’”

——一个小文人,无论教书还是抄写,每月可能得到的酬劳可知一二。

《离婚》:“‘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离婚费用的透露。

《社戏》:“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

——一张戏票的价格。

《高老夫子》:“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小时 每小时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时……”

——“临聘”式授课的“课时费”。

如果将鲁迅的这些描写,配之以地方历史资料去逐一对应,说不定可以得出更多有趣的结论。无论如何,这些描写都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值得一说的话题。

【正论7】有时钱的数目是模糊的。

鲁迅笔下的钱,也有笼统而出的时候,并不特别强调具体的数目。比如:

《药》:“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

《一件小事》:“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正论8】钱有时候是人物的想象,更加模糊。

《阿Q正传》:“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白光》:“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有福气的子孙一定会得到的罢,然而至今还没有现。”

——“然而(但)至今还没有现(见)”,如出一辙。

——从“一包洋钱”到“一大把铜元”,从“一注钱”到“无数的银子”,钱以一个整体的状态出现,表达人物急于达到的目的和人性欲望。

【正论9】钱也可表现为有价证券。

《端午节》:支票、彩票。“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见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

《伤逝》:书票。“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弟兄》:公债。“秦益堂捧着水烟筒咳得喘不过气来,……‘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

——钱在鲁迅笔下的表述,可谓名目繁多,举不胜举。

【正论10】计价单位也有多种表述。

如果从近代中国金融演变角度来分析,或许能知道鲁迅小说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同的计价单位表述。我一时还无力完成这个分析的任务,但可以摆出不同的单位来展示一下。

鲁迅小说里,以“文”为单位的表述最常见,如《孔乙己》《风波》《祝福》等。

其他的表述如:

《明天》:“十三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四角银元”“两块洋钱”“二百另十个大钱”。

《阿Q正传》:“二千大钱”“三百大洋”。

《祝福》:除了“五百文”等常见的表述外,还有“大钱十二千”“十二元鹰洋”。

《兔和猫》:“两吊钱”“一元”。

《幸福的家庭》:“两吊四”“两吊五”“五吊八”……

以元为单位的表述在后期小说里多次出现,如《在酒楼上》《孤独者》《头发的故事》《离婚》,等等。

总体上看,《呐喊》里的计价单位以“文”为主,《彷徨》里的则多以“元”为多。

【札记3】这里必须要谈及一下鲁迅对钱的态度。以中国传统文人论,谈钱是不高雅也有辱于斯文的。鲁迅反对教人固守“君子固穷”那一套,勇于、敢于反传统而行之。他的直面现实,其中就包含着不避讳谈钱对一个人的重要性。须知,当鲁迅谈钱对于人的重要时,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现实里的每一个人。

《娜拉走后怎样》是在《呐喊》出版的同一年出现的演讲文。在谈到娜拉的现实命运时,鲁迅说:“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他还进一步就金钱观谈了自己与“高尚的君子们”的区别:“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鲁迅的这种金钱观直到晚年都没有改变过。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四日,在致萧军信中写道:“契诃夫的想发财,是那时俄国的资本主义已发展了,而这时候,我正在封建社会里做少爷。看不起钱,也是那时的所谓‘读书人家子弟’的通性。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父亲的穷下来(他不会赚钱),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

在鲁迅眼里,传统文人不愿谈钱,是“读书人家子弟”的习性使然;现代正人君子反对谈钱,则是虚伪所致。不敢正视、直面惨淡的人生,甚至还一味鼓惑别人牺牲而自己享福,这是最让人引为愤怒的卑鄙。

鲁迅十分关心青年的成长。对此,他有过很多论述。而我以为,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忽然想到》(五)】

而他自己,在关心帮助青年的行动中,也常常体现在用钱来资助、帮助青年渡过难关。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他也常常会因为惦念青年的窘迫而慎重对待自己的创作。比如:“还记得三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写在〈坟〉后面》)

鲁迅生活的节俭,对名利的淡泊,对财富的淡然,几乎是骨子里的品格。但当要教世人尤其是青年处世时,则完全是站在“无我”的境界上发声。这本身也是一篇大文章。鲁迅小说里那些关于钱的描写,可以说也都是“带着体温”的。它们当然不是一些数字式存在,而是和人物的处境、命运密切相关的。

【札记4】相对而言,钱在中国现当代小说里的存在并不突出。前几日,读到一篇关于王朔《顽主》的论文,其中引用了我在一九八九年发表于《文学评论》的文章《都市顽主的冲突——王朔小说的价值选择》的只言片语。那正好是关于王朔笔下人物经济生活的几句话。意思是,王朔笔下的顽主人物,可以随意搭乘豪车出入高档宾馆。论者显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以为与小说的本来相去甚远。但我也以为,引者按自己所需引文无可非议,却显然并没有考虑我的上下文含义。文章发表虽已过去三十年以上,我仍然还能记得,自己所强调的是,当小说家描写人物自由行动的时候,并没有讲清楚钱从哪里所得这个前提。小说可以生动描写人物的消费行为,但并没有交代经济基础何在。在描写经济生活方面,我们的作家普遍缺乏传统,也缺乏耐心。这几乎已成不自觉的创作选择。记得大约那之后没几年,我还发表过一篇评论《上海宝贝》和《糖》的文章。文中也曾指出,小说作者尽情描写人物的时尚生活和消费行为,但并没有通过切实的叙事,令人信服地指出光鲜生活背后的经济来源。当然,突然继承一大笔海外遗产(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陈士成幻想自家地下有祖宗埋着的银子一样),已经算是意识到且能够给出的答案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小说里大量存在的关于钱的描写,或许也是鲁迅小说现代性的另一个证明。他这样的自觉,在同时代的作家那里少有,之后也没有成为承接下去的新的传统。这倒是我们应当认真梳理和讨论一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