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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恩·福瑟:一切都发生了,一切也都没有发生
来源:澎湃新闻 | 孙孟晋  2023年10月23日09:44

10月5日,20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戏剧家、小说家约恩·福瑟(Jon Fosse),因其“用极其创新意识的戏剧和散文让无法言说的事物发声”。

这位被评论界称之为“新易卜生”的戏剧大师,显然对外界给予他的评价不以为然:“这对易卜生和我都是不公平的。”约恩·福瑟在阅读了德里达和巴赫金的著作后,确认了自己的风格走向。在他成功的戏剧作品中,他是一名极简主义者,但他又从音乐的节奏和海风的循环中提炼出一种复调(多重声音)的方式;他喜欢在最狭小的空间里穿越时间,以展示反复又增加了色彩的言谈,以及在海平面之下的情绪。这和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完全不在一个场域,只是他们都是挪威剧作家。有一句评价非常准确:“冥想,最能接近福瑟的阅读方式”。

约恩·福瑟一直是近年来诺奖的热门人选:早在2014年和201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就出版了约恩·福瑟中文版戏剧选《有人将至》和《秋之梦》;译林出版社即将出版长篇小说代表作《晨与夜》,以及“七部曲”(《别的名字:七部曲I-II》《我是另一个:七部曲III-V》《新的名字:七部曲VI-VII》),译者为福瑟指定的中文版译者邹鲁路;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即将出版他的小说代表作之一《三部曲》。

沉默

人与人之间的隐秘感情

约恩·福瑟,1959年出生于挪威卑尔根南部的小镇豪格松德。对于年幼的他来说,独自划船出海是他倾听世界的起始;峡湾若隐若现的声音成了日后他写作的低音区域,安静里隐藏着不安,这种类似雪崩前的肃静是他写作的一大特点。尽管16岁时就是一名摇滚乐队的吉他手,但他中途弃“乐”从“文”,把吉他的Solo与节奏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达,这就是无声里的有声。

福瑟很早就拥有自己的船,这在他的剧本《一个夏日》《死亡变奏曲》和《我是风》里有充分的刻画。他始终敏感捕捉到生命中不可捉摸的命运变幻。福瑟喜欢描述秋天的漆黑,他的很多作品都把时间限定于秋天,对于高纬度的人类生存,冬天是足不出户的,深秋已是冷冽刺骨的季节,深秋的昼短夜长笼罩在福瑟的人物身上。他很多剧本都是室内剧,即使有外出的,不是在峡湾的海上,就是在墓地——他甚至把大海看成世界上最大的墓地。挪威有一批作家和艺术家将大自然和人类的境遇结合在一起表达:蒙克在奥斯陆的病史是他焦虑主题的源头,福瑟自然是蒙克的背面。他喜欢的挪威诗人是罗尔夫·雅各布森和奥拉夫·H·豪格,都是上一代人,巧的是都卒于1994年。他们和福瑟的心理距离更近,都长年居住于北部的小城镇,福瑟和晚年的奥拉夫·H·豪格有过不少来往。豪格的诗句“有人说她不存在/曾经见过她的人/默不作声”,和福瑟的诗句“它的沉默时/它无所在/它又无处不在”(《一个人在这里》)相比较的话,它们都源于人与人关系的缺失,或者说,是对存在主义的一种当代回应。

“我还能写而且能写好,这就是恩典,我觉得人生本来就是一种恩典。我完全能理解那些决定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你也可以把死亡看成一个恩典。”正如福瑟自己所说,他作品的一大主题是死亡,还有孤独和两性关系。约恩·福瑟在名剧《秋之梦》里写道:“那些正生活在房子里的人们,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就不复存在了,很快他们就都会消失了,然后就会有新的人们来生活在那里,在那些房子里,在那些街道上,一点一点地所有的人都会被其他人所取代。”这是他关于死亡的不动声色的描述。他的人物对白都极为简短,但无限地反复,在反复中变奏,从而人物的精神状态发生质的变化。也就是说,那些看似相同的句子里面嵌入了不易察觉的情感张力,因为福瑟让语言的归属趋于沉默。所以,在缓慢的叙述中,生死之间已经彻底颠倒了,言语和思想也打通了。福瑟的写作容易被忽视的是他转向宗教的一面。他是一位天主教徒,他不是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大脑,他在虔诚的环境世界里找到了探索人生的那道光。

福瑟

像存在主义和极简主义的结合体

福瑟性格内向,而且很害羞。他把人塑造成矛盾体,和他的一种无害的“反社会”倾向有关,难怪有人把他和已故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作比较。“我的孤独感要追溯到我的婴儿时期”,约恩·福瑟的戏剧是更适合于朗读,而不是阅读。观众可以在剧场感受到表面平静背后的紧张感。福瑟不是没有戏剧冲突,而是让沉默和虚无将戏剧冲突给遮蔽了。看过2004年根据福瑟剧本改编的德国电影《夜晚在唱歌》(又译《夜曲》)就会注意到一点,导演搬上银幕的是非常法斯宾德式的人与人的无法沟通,福瑟的简约文字在影片中,将深藏的戏剧冲突浮上了表面。

福瑟的戏剧作品很少有能产生阅读快感的字面上的意象,而他的小说有,如《三部曲》里写道:“她越来越瘦,瘦到视线仿佛能穿越她的脸,看见里面的骨头。她那对蓝色大眼睛日益硕大,最后占据了她整张脸。”福瑟小说里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和他的戏剧产生了反差。一种是“枯”写,另一种不是,即使我们也能在小说里发现他一脉相承的复调手法——短篇小说《石头梦》的开首是这样的:“没有人看到雪崩,因为整个雪崩来得非常缓慢,不是按天,不是按钟头,更不是按分钟,但它崩溃了。”这里面有对时间的精准约定和精神定位。

约恩·福瑟像存在主义和极简主义的结合体。他在《秋之梦》中提及了对“爱”的很存在主义的思想:“爱里没有悲悯/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去爱/我想我抗拒爱。”宽泛一点说,福瑟笔下的“爱”是人的种种状态中的一种,他只是更愿意从两性关系中观察人。

戏剧

也有沉默的时刻

约恩·福瑟后期的戏剧作品明显水准高于他早期的作品,最突出的是《秋之梦》,还有《暗影》。“演绎我的戏剧,不光靠对话,还要靠很多沉默的时刻,以及人物的肢体语言和表演,比如手势的一个小小的变化。”在《秋之梦》里,就有时短时长的静场,它是时间和精神状态对应的关系。福瑟绝妙地将父母、儿子、妻子和爱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地在同一个空间里延展,是过去式和现在式混淆的方式。令人关注的还有从室内剧走了出来,但约恩·福瑟时不时的静场或者沉默,又将空间充满了压迫感。

男人、女人、一个人,另一个人,福瑟的戏剧基本都没有具体的人名。他喜欢用这种方式归纳人类,微观不是他的哲学命题。

他是先写小说,后写戏剧的。有趣的是,在在世的戏剧家中,他是被搬上舞台次数最多的。“戏剧的本质决定了每一部舞台作品所存在的时间都是有限的,并将最终消失,”他的戏剧观谈不上有突出的颠覆性,尤奈斯库在舞台上安排了几十下的钟声,福瑟的主人公反复念叨着“我得走了”或者“我们将永不分离”。实质上,福瑟是和尤奈斯库一样悲观的,只是福瑟更保持在当代戏剧审美的维度上。

约恩·福瑟的戏剧都是互相关联的。譬如《一个夏日》和《我是风》之间,《我是风》里的在风中被吹走的人,也就是《一个夏日》里那个喜欢一个人去海上的年轻丈夫;还有《有人将至》和《一个夏日》,前者是后者的前传。福瑟戏剧里的男女关系,总是绝望的:生命是一种等待,不喜欢他人,也不喜欢自己。福瑟经常会穿越时间,让年轻的“她”和年老的“她”并置,她们伫立在一起,老的凝视年轻的,仿佛是一种带着虚无的生命回望。约恩·福瑟的戏剧有着一种不断变奏的反复循环,同时,对生命的悲剧式的理解,是空白,只能意会。显然,福瑟后期的戏在语言上更轻盈,更有哲理性,就像他在《我是风》的扉页上提示的:“剧中戏剧行动也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因此只须呈现,无须具体执行。”约恩·福瑟的戏剧从语言等层面,都比荒诞派好理解。但他藏在挪威峡湾边上的山上的房子里的思想,是异常决绝的,与他人的距离极其遥远。

他第一部被搬上舞台的是《而我们将永不分离》,而他的戏剧处女作是《有人将至》。从《有人将至》中,我们能读到他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的关联。他年轻时迷恋贝克特,但他的叛逆心理促使《有人将至》真的有人将至,而《等待戈多》里的戈多永远不会出现。除却这个逆向,我们还是觉得福瑟骨子里对人的不信任,也许是青春期的冲突在《有人将至》里露出了大半个身子:一对年轻夫妻买了靠海的老房子,以逃避人山人海,但他们无法逃避婚姻之外的诱惑。可喜的是福瑟之后的戏剧隐藏了身体,尤其背后的思想。

在不少的福瑟戏剧中,经常出现年老的一对在舞台上遭遇他们年轻时。首先,这是一种孤独的想念;其次,也有一种懊悔,是对婚姻失败的回望。《秋之梦》就有一段精彩的台词:“你和我真的在一起了/这一切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烦恼和争吵/几年以后/我们就不会再在一起了。”最后,这位男子在母亲、妻子和爱人的注目下,手指向虚空,走向了“死亡”(母亲强调儿子离开,就是走向死亡)。《秋之梦》最后是三个女人手挽着手退场,福瑟的戏剧里少见或藏得严严的讽刺的一面,终于露出啮噬的瞬间。

至于福瑟的台词,是很日常口语化的。他似乎要在行动的延缓再延缓中找到生命荒诞的诗意,经常让人意识到这是北欧的风声。《一个夏日》里的风雨飘摇,一个年青丈夫执意要去海上,最后上台的人物中就缺少年老男人,因为他被大海吞没了。直到《我是风》中,这个凶险的故事才有了明确的交代。

美丽的秋日,清爽萧瑟。约恩·福瑟在他的创作中,把“生命就是等待”转化成“一切都发生了,一切也都没有发生”。

既然约恩·福瑟将挪威的峡湾预言为生命的符号,那他的创作还只是到了中段。他未来的写作是雪崩,还是不曾发生的雪崩?

期待他的下一个“有人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