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天地之间的读书人 ——我所知道的“俞大维文库”
俞大维文库(局部)
“年轻时,看书看不懂,以为自己脑子有问题。等年纪大了,看书看不懂,认为书有问题。”
陈寅恪跟俞大维是姑表兄弟,俞要叫陈的母亲“姑妈”,她嫁给了有名的诗人陈三立。后来,俞大维娶了陈的妹妹,也就是表妹陈新午,姑妈变成了岳母。俞大维说他们俞家跟陈家“两代姻亲,三代世交”是这样来的。传统称这种事叫“亲上加亲”,特别亲!优生学则说这是近亲联姻,很不好!日后俞大维果然尝到了苦果。
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
俞大维还说他跟表哥陈寅恪“七年同学”,这七年里,两人同窗共读,笔砚相亲,说诗谈词兼论经史,从美国哈佛大学一路读到了德国柏林大学,那是1918~1925年之间的事。1921年,两人到了柏林,那时陆续来到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人数不少,赵元任夫妻、姚从吾、傅斯年、毛子水、罗家伦等等都是。后来跟俞大维妹妹大綵结婚的傅斯年曾告诉毛子水说:
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
有趣的是,无论陈寅恪、傅斯年、毛子水、罗家伦,好像都不在意学位,没读完就走人,反倒是俞大维读出名堂,柏林大学看上他,希望他留下来教书,他却说:“考虑!考虑!”委婉拒绝了。日后回忆在柏林这段时间,“我自认是读书读得最好的人”。——俞大维一辈子有自信也活得自在,他说这话绝非吹牛,即使考虑到了吴宓所说“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他还是觉得自己行!
俞大维书到底读得有多好?举个简单例子:他在柏林时,读哲学也读数学,当时爱因斯坦在柏林开课讲“相对论”,他跑去听了两星期,日后曾写了一篇《数学逻辑问题之探讨》(Zur Grundlegung des Klassenkalküls),投稿到爱因斯坦主编的《数学现况》,算是两人间接互动,也成为在这本著名刊物发表论文的第一个中国人。相反地,估计应该是跟他一起去听课,同样有数理背景也嗜读如命的毛子水,听了半天,无太大回应,只在许多年之后回忆说:“爱因斯坦讲课精彩极了!”
俞大维能读书,不仅柏林大学,就算在哈佛大学也一样,“三年十二门课,通通都拿A。”还说:“尤其是考试,好玩极了。”考试有什么好玩的?“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这是他半开玩笑说过的话,多半的人却只记得前面两句,忘了第三句,他因此特别解释:
这是我从外曾祖父曾文正公将书房取名“求拙斋”(一说“求阙斋”)所得到的启示:从中学到大学,虽有教师称赞我是天才,但是我不管有才无才,都是终日不倦地用功做功课。一个学生如果只是为了应付考试才用功读书,不可能把书读好。别人只看到我大考大玩、小考小玩的一面,没有看到我不考不玩——终日不倦用功读书的另一面。
成了一名专业读书人
俞大维能读也爱读,他虽自称“前半生打铁,后半生打仗;我只是蒋公手下一名埋头打铁的铁匠”。但其实,他嗜读如命,打铁、打仗都不忘读书。他在金门的时候,总带着一本圣·奥古斯汀的《忏悔录》,随时翻翻。1965年辞掉军界职务,不打铁也不打仗之后,直到1993年过世,足足28年的时间里,更成了一名专业读书人,成日埋首书堆,大读特读,什么都读,读到“愈读愈觉得无书可读”的地步。
一直读一直读,最后眼睛不行,拿着放大镜也看不了书,只好“收摊”!意思是不读了。可明知不收也不行,却还是依依不舍,恋恋难离,于是想来次最后巡礼,把以前念过的再温习一遍,满足了才收摊。他的计划是每个月温习一门学问,“邀请各类学问极有成就的老朋友,相互讨论。”首先温习天主教神学,邀请辅大校长罗光主教陪他温课,接着准备请“中研院”院长物理学家吴大猷温习物理,之后还有音乐、美术、哲学、数学、美学……但他不温习军事,因为那不算高深学问。至于文学,他自己承认“我是个门外汉”。或因此也没听说要温习。
到底都读些什么书啊!?
“You are what you eat.”西洋人有这样一种说法:吃什么像什么。书籍是精神粮食,这句话当也通用,那就是“You are what you read.”读什么像什么了。而这,或也就是“俞大维文库”让许多人充满好奇,特别想去看看的原因吧!“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国士无双之人,到底都读些什么书啊!?”
敝人有幸,几次应邀进入台大图书馆“俞大维文库”一窥奥秘。文库在楼中楼之中,左右两间,中有窄梯可登。全部书籍一万余册,外文与中文比例2:1,目测估计数目大约是中文3500册,英文7000册左右。这个数目比我想象少,原因是有些捐赠其他单位,有些流失了,还有些家属留下,加上俞大维天性热情慷慨,老爱送人书,一送再送,当也有一些。
个人很主观估计,他的藏书量,原来应该在15000~20000册左右。比起动辄号称五万、十万的藏书家,这样的数目似乎还好而已,问题在于“能藏者未必能读”,俞大维的书却都是要读而未必要藏。整个浏览过后,粗估这些书被读过的比例大约六成左右。15000的六成是9000册,以他最专业读书的那28年来估算,因他是“练武奇才”,算他一个礼拜看完两本,那也足足得读上87年,这一算就很吓人了!若再想想他这些书,闲书或说软性的很少,多半硬邦邦,知识含量很足,一个礼拜两本,真不愧“读书种子”四字!
读书之人而非藏书之人
文库里书很多时间却很少,只能挑着看。外文部分匆匆浏览一过随即放弃,太专业了,我不懂!挑着数量少也容易看出门道的中文部分看看就好。进出几次之后约略有些心得:
顺着书架,穿梭浏览,第一印象是,俞大维是读书之人而非藏书之人,因为看不到什么好版本。线装书也有却不多。后来才知较好的线装书,家人都留下了,为数却也不算多。上焉者如是,下焉者则是书架上不时穿插有复印机翻印装订的“影印本”,这种版本价值绝少的书,所以要印,无非要读或参考耳。从上焉看到下焉,大概可论定文库这些书绝非摆在客厅装点门面用的那种,而是用来翻读、披读、慢慢读的。
另一个证据是,俞大维有个习惯,只要是他的书几乎都会盖章,藏书印有好几款:俞大维、大维、俞大维藏书、大维藏书、山阴俞氏、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估计近十种,有些还会以小字签名(中文+拼音)。这是怎样的一个收藏系统?有无章法可言?哪种书盖哪种章?为何有的只盖一个章,有的却盖了又盖?若能仔细统计分析,应该很有意思,能发现出一些什么才对。
但尽管很爱盖章,却发现有些书他不签也不盖。其中有一册是1932年上海土山湾印书馆刊印的《国家真诠》,原以为是政治类书籍,翻看才知是南京主教批准刊印的天主教神学册籍,再一看书后还有图书馆书卡,这一来似乎能印证两件事:一是天主教神学真的是俞大维年轻起便感兴趣的领域,无怪乎“收摊”时还想重温旧梦;其次是俞大维确实廉洁,一书不取,不是我的书绝不签名盖章!推测这书是1949年之前,他在上海借的,兵荒马乱带到台湾,还准备将来“反攻大陆”,亲自归还。——他不盖章,最后却被台大图书馆盖走了。
情深义重,念念不忘
“理智少一些,感情多一些,人生更快乐”,这也是俞大维的名言,骨子里他正是感情多一些的人。对于表哥陈寅恪的情深义重,念念不忘,那是众所皆知的。“俞大维文库”里果然也搜罗了陈寅恪几乎所有作品,当然也包括他提供底本的台湾版《陈寅恪先生论文集》。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竟有一本油印本,也就是最早版本的《论再生缘》!这书到底从何来?与1956年章士钊的香港之行有无关系?或两岸解禁后陈家后人所馈赠?又或者是俞大维另有管道,早于1956年之前便获得?虽然封面有“大维 台北 戊申”等字,但真可细细研究,写成小考据,可惜时间有限,书也珍贵,不便细细翻查判断。
另一个感情外露,证明俞大维特别思念陈表哥的是,俞大维读书,保持传统法子,重要之处都会以红笔圈点,间或批写一二短句,虽然为数很少。他却于《陈寅恪先生文史论集》(上卷)这本书的扉页用红笔题了“万户春风为子寿,半杯浊酒待君温”。这两句话是一副对联,俞大维的外曾祖父曾国藩写来送给陈寅恪祖父陈宝箴的,也就是俞在《怀念陈寅恪先生》一文所说,陈寅恪忘了上联的那一副,如今他查到上联,表哥却已人去飘渺,题写时当有万般感慨吧!——俞大维另一次类似的感情外露,则是在弟弟俞大纲全集的书前题了两行诗句:“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这是苏东坡写给弟弟苏子由的名句。
关于“俞大维文库”能谈的地方还很多,譬如他有整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所出版的《台湾文献丛刊》以及不少台湾历史地理相关书籍,这些书籍阅读批点状况如何?透露了什么?他不讲究版本,却似乎对龚自珍的诗文情有独钟,同时有好几种版本,《秋心三首》更是再三圈读,所透露出的讯息又是什么?再如他晚年似乎对佛教很感兴趣,书库里的内典确实颇有,他是怎样阅读?读出了什么?……凡此种种,无不饶富兴味,值得后人好好解读一番。
能专能通,自在自信
钱穆在《中国学术通义》序言这样说过:
中国传统,重视其人所为之学,而更重视为此学之人。中国传统,每认为学属于人,而非人属于学。故人之为学,必能以人为主而学为从。当以人为学之中心,而不以学为人之中心。故中国学术乃亦尚通不尚专。既贵其学之能专,尤更贵其人之能通。
俞大维尽管放洋留学过,“学之能专”,但从文库的中文书看来,他的读书成就还是在“其人之能通”,并且通透到了“知识”之上的“智慧”层面,具体表现在外的则是某种自在与自信,他让人印象深刻的许多话,无不显露这一点,譬如:
·书房兼卧房,老兵睡老床。
·人生是与,不是取;手中有两块钱,就分一半给人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能去的地方,怎么能派我的部下去呢?
·书,要看得多,也要看透。看书要超越书来看,才能有迥异于人的看法。
没有相当自信肯定说不出这样自在的话。当然,最值得大圈特圈的应该是这一句,在西学席卷全球,一切讲究“学术分工”的时代里,恐怕很难有人能如此论断自己了:
年轻时,看书看不懂,以为自己脑子有问题。等年纪大了,看书看不懂,认为书有问题。
俯仰天地之间,从容戎马典册之间,伟哉一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