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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茅盾最后的两封信
来源:文汇报 | 孔明珠   2023年11月03日08:39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即将在茅盾故乡桐乡乌镇举行。不由想起茅盾姑父临终前十三天,也就是1981年3月14日,由他口授、儿子韦韬记录誊写的人生最后最重要的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写给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决定捐出稿费25万元,设立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信照录如下:

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

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致

最崇高的敬礼!

茅盾(亲笔签名)

1981年3月14日

在那前一天,茅盾病重以来感觉好一点了,他躺在北京医院119病房的病床上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睁着眼睛在自言自语,有时伸手在被子上摸索纸笔,说是想起一段内容要写进回忆录中去。韦韬叫唤他,才神志清醒过来,说“今年十月一定去广东从化疗养,最好那时回忆录已写完”,还说写完后准备把《锻炼》续写下去。韦韬说还不如先把《霜叶红似二月花》写完。茅盾说,《霜》续写曾经试过,比较麻烦,但他想了想又表示同意。(《茅盾回忆录》下P.410)那天夜间茅盾没有睡好。第二天即14日,茅盾显得特别清醒,他问儿子这两天医生会诊的结果,疑惑怎么住院那么久(3周)还不见好,诉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气喘越发厉害,让韦韬不用瞒,直接告诉他。韦韬比较委婉告诉他后,茅盾说:“是呀,衰老了,机器磨损了,转不动了。”又说:“趁今天精神好,有两件事可以办一办。”

这两件事,一件是恢复党籍,茅盾口述了一封写给“耀邦同志暨中共中央”请求追认为中共党员的信;另外一件就是捐献稿费设文学奖。还是1980年9月间,茅盾书桌上有一份设立鲁迅文学奖金的议案征求意见,触动了他曾有过的想法。他问儿子自己存的稿费已积累了多少,韦韬答约摸二三十万。茅盾说:“这笔钱我想用来设立一个文学奖。一个单项文学奖的基金,25万元够不够?”茅盾觉得如笼统设小说奖范围太广,这笔钱一分散就太少了,他认为那几年短篇小说有了长足的进步,长篇小说还不够繁荣,自己是写长篇小说为主的,那天父子俩拟定捐款设立个长篇小说奖。才隔了半年,如今此事的落实迫在眉睫,茅盾艰难地半起身靠在病床上想自己拟稿,可惜手无力且颤抖,写出来的字无法辨认,只得改为口述,由韦韬笔录。

关于茅盾文学奖,其实早在1945年就有过以茅盾名字命名的“茅盾文艺奖金”。那是1945年6月在重庆,朋友们为茅盾举办盛大而热闹的50岁生日祝寿茶会,作为其中一项祝贺环节,茅盾当场受赠一张十万元支票,奖金来自重庆正大纺织染厂陈钧(陈之一)的赞助。陈先生委托沈钧儒和沙千里转赠,指定作为“茅盾文艺奖金”。茅盾为人谦和,一贯热心提携青年作者,事后将这十万元转交给了“文协”(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要将此笔钱用来奖励青年作家。“文协”为此成立了由老舍、靳以、冯雪峰、以群等组成的“茅盾文艺奖金”评选委员会,向公众发出征文启事。后来加上各方捐赠,奖金加到三十万元,征集到青年作者作品105篇,评出8名获奖者,其中甲等奖之一田苗(胡锡培)便是茅盾在唐家沱为文学青年当义务辅导员时,曾为他修改过习作的高中学生。

茅盾一生著述丰厚,文学成就灿若星河。在长篇小说著作中,一般公认的代表作是《子夜》(1933),另有五部长篇小说为《蚀》三部曲(1928)、《虹》(1929)、《腐蚀》(1941)、《霜叶红似二月花》(1942)、《锻炼》(1948)。新中国成立,茅盾担任第一任文化部长后,因工作繁忙等基本停止了创作,可他心中最挂念的是两部长篇小说的修改和续写,一部是1948年在香港写完的《锻炼》第一卷,只在报上连载过,还未出过单行本,原计划是写五卷,是一部试图反映抗战全过程的长篇小说。

另外一部便是茅盾心心念念的《霜叶红似二月花》,他对这部1942年在桂林避难、休整期间写成的长篇小说是比较满意的。当初很用了一番心思,设立的主题是写“五四”运动前到大革命失败后这一时期的政治、社会、思想的大变动;写作风格特别着意于体现“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全书预计分三部,第一部写“五四”前后,第二部写北伐战争,第三部写大革命失败以后。结果茅盾写完第一部(单行本)后,迫于时势意欲离开桂林去重庆,于是只能暂停。他清楚,第一部还刚刚只写到“五四”前后江南城乡新旧势力错综复杂的斗争,霜叶还没有红,故事人物远未开展,一名女主人公甚至还没来得及登场。因生活拮据,临离开前,他陆续写了一些短篇和文论应付各个报刊的催稿,编了几部集子,接着将《霜》先行在《文艺阵地》上连载,拿到预付稿费,作为和德沚姑妈一同赴重庆的路费,还为夫妻俩添了几件衣裳。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1974年年初,空气变得不一样,茅盾已达79岁高龄,可是他决意恢复写作,首选续写《霜叶红似二月花》。他一有空就坐到姑妈原先的卧室靠窗二屉桌前,先画了一张地图,然后写出故事大纲,包含提要和故事梗概。用韦韬的话说,“爸爸续写《霜叶红似二月花》,是在圆一个梦,一个多年的梦,他的创作梦。”可惜那时的茅盾已体力不支,除了多种老年病之外,搬家与各种杂事又分散了老人家很多精力,剩余的精力无法支撑写作长篇小说那样一项巨大工程。正在望洋兴叹的时候,四川人民出版社来信告知将重印《霜叶红似二月花》,茅盾特地将书中一段文字作了修改,他对续写是存着希望的,修改是为了与他已拟定的续篇大纲中内容衔接得上。

1978年茅盾83岁,上半年开始整理回忆录并陆续发表,至此再也没有机会续写未完成的长篇小说了。文章开头出现茅盾临终前一天还在惦记续写《霜叶红似二月花》的情景,应该是他老人家脑海深处的“回光返照”无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非常的痛。研读茅盾姑父的文学回忆录,深深感到,茅盾的一生就是为文学的一生,他晚年续写长篇以圆梦但最终梦碎这件事,仅仅用“遗憾”两个字概括,实在是太轻。

2023.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