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蓉:夏衍伯伯的礼物
早年坊间传说,京城文人圈有两大“明星猫”——冰心家的白猫和夏衍家的黑猫。
实际上,陪伴夏衍伯伯的是只小黄猫。
“小黑”是上世纪80年代末,夏家“过继”到雷家的一只小黑猫。
她的身世,要从夏衍伯伯与我父亲雷任民的情谊说起。
拄手杖的夏衍伯伯
夏衍伯伯年长父亲9岁,父亲每每谈到夏公,语气都充满着敬重和信任。
夏衍伯伯是众所周知的“文化人”,父亲说自己是为国家做“买卖”的。他俩何时相识,怎样建立起深情厚谊,当年我并不知道。
1997年,文献片《新中国外交》摄制组采访88岁的老父亲。采访中父亲谈到:
当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新中国实行外交孤立和经济封锁。周恩来总理提出“对外贸易和对外文化交流是外交工作的两个触角”的工作方针。
那时,周总理每晚都叫我们几个人到西花厅,听取外交、外贸和对外文化交流的情况汇报。其中有外交部的乔冠华、陈家康,外贸部是我,文化部是夏衍。我们是第三班,通常在凌晨2点以后,有时到4点。
周总理随叫,我们随到,有时电话接得不及时,总理就批评:你的电话怎么不放床头边?总理要求我们很严,总理对自己也这样。
邓大姐很关心大家,开会时间晚了,就来敲门,并说:“该散了吧。”周总理夫妇两位对干部都是非常好的。
父亲在采访中深情地说:我们的工作,是周总理手把手教出来的。
听了这次采访,我才明白,父亲与夏衍伯伯是并肩战斗的战友,是在周总理的直接领导下,在开拓新中国的外交、外贸和对外文化交流的事业中建立起的深厚情谊。
夏公,是父亲对夏衍伯伯的尊称。上世纪70年代中期后,父亲更是幽默而尊敬地称夏衍伯伯为“三条腿夏公”。当时夏衍伯伯刚刚被解除了监禁,从此离不开手杖。但有了这段特殊时期的经历后,他成为大家更敬佩的“三条腿夏公”。
夏衍伯伯是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上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电影运动的开拓者、组织者和领导者。他迈开两条腿带领中国左翼电影,穿过荆棘和泥泞一路走来。改革开放后,夏衍伯伯拄着手杖,在新时期的大路上,走得更加坚定、从容和稳健。
1995年2月5日夜晚,父亲突然决定去北京医院看望夏衍伯伯。为何这么急迫?全家疑惑不解。
翌日,噩耗传来,夏衍伯伯与世长辞。
我陪父亲到夏家吊唁。站在夏衍伯伯遗像前,沈宁大姐泪流满面地说:雷叔叔,您是我父亲最后见到的老朋友。你们见面时,父亲非常高兴……
我跟着父亲来到夏衍伯伯的卧室,久久地站在床边。屋里寂静无声。
手杖,依旧靠在床边等候主人……
此时,我明白了:这就是前辈的深情厚谊,这就是心有灵犀。
带家书的“小黑”
记忆中,我家搬到北京东黄城根北街31号,这是一座老四合院。当年,地下室的老鼠成帮结伙,在地下室、过道和北屋的地板下,寻欢作乐、偷粮挖洞,令母亲焦虑不安。夏衍伯伯得知后,嘱咐家人选一只小猫给雷家站岗放哨,消灾灭鼠。
夏衍伯伯送猫给雷家之事,在《夏衍全集》第十六卷书信日记第10页有记载,1989年4月29日,夏衍给时任文化部出版局副局长王仿子的信中写到:
“仿子同志:手札收到,盛情甚感,但我家去冬以来,已成了多猫家庭,现有大小猫共八只,送了雷任民一只……”
接到夏家通知,父母特派我的女儿蕾蕾去接“小使者”。那时,她是北京实验中学的初中生,朝气蓬勃,阳光灿烂。接到任务,立马骑上自行车,直奔大六部口街14号夏爷爷家。
不多时,大门外传来阵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全家人立即齐聚院中迎接。
蕾蕾从自行车前筐里抱出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猫仔。她,眼巴巴、怯生生地依偎在蕾蕾的怀里,清澈明亮的双眸透着迷茫和腼腆。全家老小三代围着小猫仔左看右瞧,无言中充满着新奇和关爱。
阳光下,小猫全身的黑毛黝黝发亮,嘴的四周到鼻梁镶有一圈白色,好似柔滑的飘带。肚皮上一片白色,仿佛毛绒的肚兜。四只小爪也有一圈白色,仿佛踏着白腰黑靴。
看着小使者卷曲的尾巴尖上的一缕白色,我心里默默地叫她“鞭打绣球”。
母亲见到小使者,一边抚摸一边亲切地叫“小黑”。自此,小黑成了雷家的一员。
小黑是带着“家书”来到雷家的。
夏衍伯伯亲笔信的大意是:山西人不吃鱼,猫要吃鱼,请府上为小猫备鱼食。信的字里行间,渗透着老人对猫的呵护;信的淡淡墨香,散发出老人对猫的深情。
家信,成了小黑的“护身符”。母亲在过道为她安置了安乐窝,三餐中时不时备有鱼食。
夏衍伯伯爱猫,早已在京城文人圈传为佳话。但直到小黑落户雷家,我才亲身感悟到。
小黑到了雷家,夏衍伯伯的儿子旦华带着女儿,到雷家看望。我想,这应该是夏衍伯伯家人知道雷家没养过猫,特派儿孙前来指导。
一天,旦华骑着自行车专程送来猫用的跳蚤粉,这是香港朋友送给夏家的,用于预防跳蚤在人猫间的细菌传播。夏家转送给雷家,我深深地感受到两家老人的情谊。此后,旦华成了母亲的“特别顾问”,凡与猫、家电及新技术有关的问题,母亲都要打电话向旦华咨询。
我记得最深的是,小黑到雷家安家落户后的某日,父母去看望夏公。他们回到家后告诉我:汽车到门口时,夏公已在等候。父亲颇有感触地对我说:“夏公是在门口迎他的猫。”
我相信,这是真的。那时夏衍伯伯年事已高,行走不方便,已不到门口迎送客人。想必是老人家以为小黑要回娘家,因此破例在门口相迎。
夏衍伯伯孙女沈芸在《爷爷的四合院》中写到:“对爷爷而言,则不可一日无猫。”
夏衍伯伯一生有许多传奇故事,但最让我难忘的,是他的爱猫之心和思猫之情。
三代人爱猫情深
小黑的到来,给宁静的雷家增添了无尽乐趣、欢快和活力。
虽然是派来捉老鼠的,但小黑夜间不上岗,蜷缩在她的安乐窝里。尽管如此,老鼠们确实是“消停”了不少。或许,有了猫卫士,老鼠们开始大迁徙。真是一物降一物。小黑成了雷家有功之臣。
沈芸在《爷爷的四合院》中写到:爷爷曾不无“担忧”地说,我们家养猫、爱猫的传统不要在第三代失传了。
我想,夏衍伯伯绝想不到,雷家第三代不仅养猫,对猫还有另类的“独特爱”。
我的儿子丹在北京八中读书时,15岁半大小子,精力旺盛。小黑成了他的朋友。丹哥为小黑制定了详细的“训练任务书”。
跑,是体能训练的基础。每天小黑要绕着四合院跑几十圈,从屋里到屋外,从前院到后院,从地面到树上,有时还要架着一副特制的墨镜跑。
飞檐走壁,是技能训练的核心。每次小黑要顺着梯子,飞跃到二道门的墙上,瞬间转身蹿到双屋脊上。她以“飞檐走壁”之式,在屋檐、矮墙和屋脊三点间穿梭。
心理训练,就是提升心理素质和承受力。冷不防,丹哥拎起小黑的两条前腿,与她长时间对视。小黑全身瑟瑟发抖,两耳僵立,舌头从口中耷拉出来,惊慌失措……
当然,小黑在训练中积极配合,她立刻能享受到美食加餐,舒服地躺在丹哥怀里享受爱抚。
渐渐地,小黑,已从害羞、温柔、多情的小淑女,成为皇城根下令老鼠闻风丧胆的“勇士”。
外孙对猫的“独特爱”,让年迈多病的母亲担心焦虑。丹哥回家前,母亲将小淑女藏在她认为最安全隐秘的地方,但外婆的种种招数,全被外孙轻松地破解。
1994年母亲过世,丹哥赴美国读书,四合院一片寂静。小黑蜷曲在北屋的廊子下,缩着脖子,眯着眼睛,寂寞、孤独。她时不时抬头向院子和房檐瞥上一眼。
当年,红红火火的训练场景,一去不复返。
1995年夏,东黄城根北街31号大修,小黑的女儿小小黑需暂回夏家小住。当小小黑来到夏家门口的瞬间,嗖一下就蹿上房顶,无影无踪了……
我相信,小小黑追到天堂,去陪伴爱猫的老人了。
夏衍伯伯的礼物给雷家三代带来无尽的欢乐和温馨的亲情,并留下难忘的美好回忆。
我在80岁时写下此文,以此怀念夏衍伯伯和两家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