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文坛盟主为何被忽视
“小车日日碾征尘,卧即看书坐欠伸。露宿风餐二千里,青山无处不随人。”
这首《达北京》出自金代文坛盟主赵秉文之手,清新自然,堪称佳作。赵秉文曾任礼部尚书,时人称为“礼部天下士,文盟今欧韩”,认为可与欧阳修、韩愈比肩,诗人元好问对他尤为称赏:“人知(赵秉文)为五朝之老臣,不知其为中国百年之元气。”
赵秉文在北京生活多年,留下很多作品,比如写莲花池的“倒影花枝照水明,三三五五岸边行,今年潭上游人少,不是东风也是情”,再如写香山飞泉亭的“自汲清泉扫红叶,一庵冬住白云端”。
元代徐世隆认为:“窃尝评金百年以来,得文派之正而主盟一时者,大定明昌,则承旨党公(党怀英);贞祐正大,则礼部赵公(赵秉文);北渡则遗山先生(元好问)一人而已。”直到清代,潘德舆仍表示:“闲闲(赵秉文自号闲闲老人)则气体闳大,健笔纵横,名篇巨制,不可悉数。金源之国手,遗山(元好问)之先师,信无愧色。”
到了清末民初,赵秉文的风评陡降,国学大师钱基博(钱锺书先生的父亲)便认为,赵秉文“出于苏轼”,“字摹句拟,未足语于大方家”。到今天,已少有人知赵秉文。
一方面,不只是赵秉文被忽视,金代几乎所有文学家均被忽视,只有被算成元代诗人的元好问被提及略多;另一方面,金代文学确有不足之处,赵秉文亦未能免俗。其中委曲,值得钩沉。
一首诗踏上成名路
赵秉文是磁州滏阳(今属河北省邯郸市磁县)人,生于1159年,字周臣,号闲闲居士、闲闲老人等。父亲赵璇出身武将,晚年奉佛。
赵秉文被称为“金士巨擘”,是著名的理学家、文学家、书法家,且“仕五朝,官六卿”,但他出仕晚,26岁才科举成功。
据学者王昕在《赵秉文研究》中钩沉,赵秉文中举,可能与王庭筠的大力揄扬有关。
赵秉文早年诗书“皆法子端(王庭筠字子端)”,“少尝寄黄华(王庭筠号黄华山主、黄华老人等)诗”。王庭筠归隐时,赵秉文写《寄王学士》,称:“寄与雪溪王处士(王庭筠亦号雪溪),年来多病复何如?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李白一杯人影月,郑虔三绝画诗书。情知不得文章力,乞与黄华作隐居。”
王庭筠怒赞:“非作千首,其功夫不至是也。”赵秉文因而声名鹊起。刘祁在《归潜录》中说:“其诗至今为人传诵,且赵以此诗初得名。”
王庭筠是渤海(女真的一支)人,祖父王政金初即任卢州渤海军谋克,官至金吾上将军;父王尊古被称为“辽东圣人”,曾在博州(今山东聊城)当官;外祖父是名臣张浩,金代迁都燕京,他主持了扩建工程。在当时文坛,王庭筠有“百年文章公主盟”之誉,且善书,时人比于米芾,甚至误传王庭筠是米芾的外甥。
27岁时,赵秉文出任安塞簿,因收税成绩好,30岁时升邯郸令;33岁时,父亲去世,赵秉文丁忧;第二年起复,35岁时任应奉翰林文字;36岁时又丁母忧;37岁时,在王庭筠推荐下,再度出任应奉翰林文字。
捅了皇帝的肺管子
赵秉文很快惹上大麻烦。
据《金史》:“(赵秉文)上书论宰相胥持国当罢,宗室守贞可大用。章宗召问,言颇差异,于是命知大兴府事内族膏等鞫之。秉文初不肯言,诘其仆,历 数 交 游 者,秉 文 乃曰:‘初欲上言,尝与修撰王庭筠、御史周昂、省令史潘豹、郑赞道、高坦等私议。’”
金章宗当皇太孙时,胥持国已是亲信,他排挤完颜守贞,必得金章宗授意,无人敢言,因金章宗最忌宗室结党,赵秉文精准地捅到金章宗的肺管子上。
金章宗大怒,赵秉文随口牵连王庭筠等,特别是周昂,与赵秉文无往来。抄家时,抄出周昂的一首诗:“龙移鰌(同鳅)鳝舞,日落鸱枭啸。未须发三叹,但可付一笑。”
金章宗说:这是讽刺我继帝位。幸有人劝解:古人大臣也自称为龙,诸葛亮号卧龙,魏晋时荀淑的8个儿子称“荀氏八龙”。金章宗才有所缓和。
王庭筠少年成名,却一生挫折,早年有望入翰林院,因“尝犯赃罪”被拒,据《金史》,金章宗“素知其贫”,怎会信这种捕风捉影之论?学者于蒙在《金代王庭筠研究》中推测,王家几代在朝任高官,金章宗想加以遏制。
完颜守贞多次推荐王庭筠,完颜守贞在金世宗末期受重用,金章宗上位初期,“仪式条约,多守贞裁订,故明昌之治号称清明”,功高震主,他赞赏王庭筠,金章宗必猜忌。
王庭筠也有缺陷,为了创新,有时过分犀利,有爱卖弄之嫌,即赵秉文所说:“王子端(即王庭筠)材固高,然太为名所使,每出一联一篇,必要时人皆称之,故止是尖新。”
竟称南宋是“丑虏”
赵秉文被贬到岢岚(今属山西省忻州市),这里是对抗西夏的前线,后几度迁转,直到44岁,才调回中都。
赵秉文是金朝理学的奠基者,据学者王昕钩沉,元代郝经在《太极书院记》中称:“赵承旨秉文、麻征君九畴始闻而知之,于是自称道学门弟子。”虽只是“预示着北方心学的萌芽”“谈不上有多大的理论建树”,但有普及之功。
赵秉文接触理学后,立感“吾道初如日月明”,表示“圣人之蕴,庶几其有传乎。某闻之,喜而不寐。抑闻之,致知力行,犹车之二轮、鸟之二翼,阙一不可”。
受此影响,赵秉文发明出一系列迂腐之论。比如根据“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推导出国家长治久安要靠君王品德;根据诸葛亮佐刘禅事,推导出帝王应相信大臣,才能保证权力顺利交接……
更糟糕的是,赵秉文迷上自造的“仁义万能论”。据此论,谁讲仁义,谁才配称中国,谁不讲仁义,谁就是蛮夷,即:“尽天下之道,曰仁而已矣。仁不足,继之以义。世治之污隆,系乎义之小大;而其世数之久近,则系乎其仁所积之有厚薄。”
赵秉文认为,汉武帝、唐太宗都不算仁义,因曾发动战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不顾逆顺,是生人之仇也”,所以上天惩罚了汉与唐,“亡汉者汉也,非莽、卓也;乱唐者唐也,非安、史也”。
那么谁才算仁义呢?竟然是靠武力夺取中原、制造靖康之难、杀人如麻的金朝。更有甚者,赵秉文称南宋是“孽宋”“丑虏”,称金是“唯我祖宗,经略区夏”。
还有遁世的一面
如此颠倒本末,也不奇怪。
金代统治者歧视汉人,制约了赵秉文等文人的发展空间,当时汉人不可参与军事,只能用笔杆子“建功立业”,出现各种扭曲之论。比如诗人刘昂便在《上平西》一词中,称“洗五州,妖氛关山”,视南宋为妖。再如“大定、明昌文苑之冠”的王寂,称南宋是“蛮貊”“魑魅”,他被同僚陷害,长期被贬,仍坚称金代为“圣朝”。
赵秉文、刘昂、王寂等为何集体凌乱?
一是在金世宗时,“时和岁丰,民物阜庶,鸣鸡吠犬,烟火万里,有周成康、汉文景之风”,短期呈现出盛世气象,让人们对金朝产生了幻想。
一是传统写作尚气,写作者惟有自我说服,才能文脉通畅、声震屋瓦,这也是金代皇帝认可的硬指标——越说得血脉贲张、义正词严,就越显得忠诚,越可能被重用。经无数次自我说服的训练,赵秉文们已不辨真伪。
金早期是征服王朝,灭契丹、北宋时杀伐过激,进入相对和平时期,需建构自身合法性,可在以德为本的古代,怎样才能把丑史说圆?确实对赵秉文们提出较大挑战。
值得注意的是,在一本正经的理学面具后,赵秉文有另一面,即:沉迷佛老,追求闲适。
1207年,49岁便准备退休的赵秉文在老家磁州建初园,并写了《遂初园八首》,感慨“平生功名心,世路多崎岖。年来忝闻道,何者非夷涂”,表示“忘身百事懒,忘心一物无。忘己又忘物,兀然同太虚。不皦亦不昧,无毁亦无誉。不向醉乡醉,即归愚谷愚”。
金代文人多持三教融合观,既相信理学,又信佛奉道。
当不成鲁阳公
在赵秉文的人格中,“出世”和“入世”两种相反的因素,被拧巴地组合在一起。其实不难理解:“入世”是情怀,“出世”是抚慰。在金代,赵秉文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无法让理想落实,由此攒下的负面情绪,可通过“出世”消解。
赵秉文晚年,局面急转直下,蒙古大军威胁剧增,金帝被迫迁都汴梁,以避兵锋,赵秉文认为“男儿生不功名死无益”,上书称愿为国家守残破一州,并表决心:“陛下勿谓书生不知兵,颜真卿、张巡、许远辈以身许国,亦书生也。”
赵秉文抒情地写道:“翠华南渡,留镇京城。势穷力蹙,义重身轻。谈笑而绝,如唐真卿。”“一生万死,誓救孤城。运粮饷以先驱,乏偏裨之后继。一军独没,四海共哀。”
金朝皇帝只是表面上夸奖赵秉文忠勇,对他提出的一切军事建议,均采取忽视态度,也从没让他参与军机。赵秉文痴心不改:“使臣死而有益于国,犹胜坐靡廪禄为无用之人。”
金哀宗时,赵秉文年迈,仍“日以时事为忧,虽食息顷不能忘。每闻一事可便民,一士可擢用,大则奏章,小则为当路者言。”
赵秉文写了不少慷慨激昂的诗,如:“天寒马屯缩,仰天为悲鸣。男儿贵死难,义重鸿毛轻。南登雕阴坂,北望骠骑营。驻马千丈坡,射雕万里程。”
激昂之后,也有哀叹:“我欲制颓光,惜无鲁阳戈。”鲁阳公是传说中的名将,周武王伐纣时,天色将晚,他挥戈向日怒吼,竟恢复光明,最终全歼敌军。
从“惜无”中,可见赵秉文的无奈,似怨自己无能,实隐指金帝。
脱不去因袭之气
1232年,汴梁戒严,赵秉文奉命作《开兴改元诏》,替金哀帝表达痛悔之情,文章传至洛阳,举城痛哭,连蒙古大军听说后,都派人索要此文。同年五月十二日,赵秉文去世,两年后,金朝灭亡。
元好问在《闲闲公墓铭》写道:“盖自宋以后百年,辽以来三百年,若党承旨世杰(党怀英)、王内翰子端(王庭筠)、周三司德卿(周昂)、杨礼部之美(杨云翼)、王延州从之(王从之)、李右司之纯(李纯甫)、雷御史希颜(雷渊),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若夫不溺于时俗,不汩于利禄,慨然以道德、仁义、性命、祸福之学自任,沉潜乎六经,从容乎百家,幼而壮,壮而老,怡然涣然,之死而后已者,惟我闲闲公(赵秉文)一人。”
元好问称赵秉文是金代文人之首,有曾受知于赵秉文的感情因素,也有赵秉文当时文坛地位高的客观因素。
刘祁在《归潜录》中说:“金朝律赋之弊不可言……惟以格律痛绳之,洗垢求瘢,苛甚,其一时士子趋学,模题画影,至不成语言,以是有‘甘泉’、‘甜水’之谕,文风浸衰。”
赵秉文开金朝豪放派,比如“襄阳古道灞陵桥,诗兴与秋高,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雄豪”,确见功力。但赵秉文与辛弃疾最大区别在于,后者亲上战场,赵秉文善射,却只是表演。赵秉文的词工稳,却无独特体验,对诗人来说,生死考验大于案头作业,赵秉文的诗总也脱不去模仿、因袭之气。
气质有亏,又有“南宋算蛮夷”等奇论,足证写作欠真诚,则文学才华高妙如赵秉文,也会渐被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