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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作家访谈|东西:永远像写第一部小说一样对待下一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杜 佳  2023年11月16日14:22

编者按

作为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之一,茅盾文学奖由中国作家协会根据茅盾先生遗愿设立,旨在鼓励优秀长篇小说创作、推动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繁荣发展。四十余年来,茅盾文学奖高扬社会主义文艺思想,引领时代风气之先,持续奖掖中国当代文学杰出作家作品,见证了中国当代文学恢弘的发展历程。2023年8月11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杨志军《雪山大地》、乔叶《宝水》、刘亮程《本巴》、孙甘露《千里江山图》、东西《回响》5部长篇小说获奖。我们将陆续推出五位获奖作家的访谈,敬请关注。

《回响》是作家东西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除了保持他一以贯之的写作风格之外,还拥有了更为客观和深刻的书写,也多了一份对人物和现实的深层理解。东西高度自觉的文体意识、对现代小说形式的深入思考、步履维艰的文学实践、对当代日常生活的勇敢逼视等都在《回响》中有了集中而且纯熟的表达。

《回响》中,主人公冉咚咚在侦破凶案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丈夫私自开房的线索,于是,她既要侦破案件又要侦破感情的谜团,两条线上的心理较量同时展开,既呈现了现实的复杂性又描写了心灵的浩瀚。

由于小说涉及大量的推理和心理知识,东西坦言写得并不轻松,仅仅开头,便构思了多个版本,从2017年初春一直写到了2019年夏末。在创作《回响》之前,东西从未写过推理与心理方面的小说,因此他花了许多时间恶补这方面的知识,以求行文中的每一字句都合乎人物心理与生活现实。写小说不只是讲故事,他进行得异常艰难。以至于每写一千字,都要停下来细细审视,找错误,找缺点,补细节。写作状态在卡夫卡式的难以推进与巴尔扎克式的拼命前进中反复跳跃:“有时写着写着突然不想写了,停下来思考两天,发现排斥的原因要么是人物把握不够准确,要么是情节推进不对。总之,一旦产生排斥情绪,我就知道困难降临,必须让障碍屈服。”

这部小说从构思到完成,用时四年。

《回响》 东西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6月出版

《回响》 东西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6月出版

推理类小说产生于十八、十九世纪的大城市中。随着工业化发展,城市规模越来越大,人生活在其中,周围是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人,于是世界成为一个有待于侦探推理的对象,我们自己也变成需要去探究的对象。《回响》将我们驱离于根深蒂固的习惯,将众多外设的固定话语变成能够被意识到的对象,是关于这个时代人的生存等一系列基本问题的复杂反讽小说。

也正因作家“超越本能的,自觉地处理广泛、复杂、深刻命题的写作姿态”(评论家张清华语),小说《回响》问世后,也持续产生着现实的回响。经与导演冯小刚合作改编后,电视剧《回响》以其深广的蕴含和精微的观照,登顶爱奇艺2023年第一季度电视剧热播榜榜首。

2023年8月11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回响》在五部获奖作品之列。近日,作家东西就作品本身和创作心得等话题接受了中国作家网记者专访。

作家东西接受中国作家网记者专访

作家东西接受中国作家网记者专访(冯海文 摄)

中国作家网:《回响》面世以来,不同人对书名有不同解读。我们想听听您自己对“回响”的释义。

东西:书名“回响”是小说写到一半,我才想出的名字。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想到用两条线索,一条线是主人公要侦破案件,另一条线则是去破解一个情感上的谜团。两条线索进行下来,我觉得这二者之间是互有心理投射的,是互相影响、彼此呼应的关系,于是就开始进一步延伸。如果描写很深的心理活动,包括人物的行为,我不禁会想他为什么形成这样的人格,有这样的反应,其中无可避免地涉及外部的刺激和影响,所以心理其实是现实的回响,就使用了这样一个书名。

中国作家网:您谈到《回响》有一个别具匠心的设计,即奇数章是侦破案件的线索,偶数章是对心理的探索,二者交织回响。小说涉及到大量的刑侦推理和心理方面的知识,我注意到,您是不讳言写作艰辛的作家,据说仅仅开头,便构思了多个版本,从2017年初春一直写到了2019年夏末。请谈谈是什么触发了这次写作,您化解写作过程中所遇到的关隘的方法是什么?

东西:我坚持写作是希望每一次写作都能突破自己,作出某种改变。我写了三十年的小说,对于传统的写作方法已经轻车熟路,到《回响》,已经是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这一次我想就类型小说与传统写作方法的结合做些尝试,于是就想到了推理的形式。小时候我读过一些探案的作品,觉得特别好读,因此想到以推理的方式来写小说,或许能激发读者更大的阅读兴趣。与此同时,我也不想放弃几十年的传统写作方法和思考的积累,于是想到用类型小说的外壳包裹纯文学创作方法。这个“包裹”的构成是“推理+心理”,形成了这部小说的基本构思。这对我的写作来说,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变,但做起来并不容易。因为是第一次写推理小说,想写好必然要做一些准备。一个警察,特别是优秀的警察,侦破案件时总会使用心理学的方法和手段。当写到探索情感谜团的时候,也需要具备相当的心理学知识,这都需要我在写作之前学习推理和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这就是这次写作不太顺畅、特别是开头写得比较慢的原因。

不过我写作是有一些方法的,对此我愿意跟大家分享。那就是坚定地完成小说的开头。只要写出小说的开头,你就要对后面发生的故事负责,进而对每一个字词负责,对接下来的每一步逻辑负责,也就要“强迫”自己尽快地、全身心地投入这部小说的创作。之所以开头写得艰难,实际上是一边写一边构思,在这个过程中找到最佳的选择,当头脑中理清思路,下笔自然也就顺畅了。

中国作家网:以上您主要介绍了如何从内部找到方法来化解写作当中遇到的困难,我们也想知道,您有没有对外寻找什么方法和帮助呢?

东西:至于外部方法,实际上我会找一些心理咨询师聊天,了解他们的工作生活,以及心理学方面的案例,同时我也听心理学方面的课,读心理学方面的书,这些都对我有所帮助。我还交了一些有从警经历的朋友,让倾听和交流自然而然地发生,这当然是一个需要长期积累的过程。

中国作家网:《回响》是您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有评论家认为,您“有意识地不重复自己”,在文体意识、现代小说形式等方面多有探索。在您看来,除了保持一以贯之的写作风格之外,这次的长篇写作中有哪些不同以往的感受和突破?

东西:首先是塑造了一个不同以往的警察形象。冉咚咚不仅仅要面对案件的复杂性,同时还要克服情感的困扰和心理的焦虑。在把凶手缉拿归案的同时战胜自身的抑郁和情感困境,这是我在以往同类型人物身上没有看到过的。

其次,我在写作这部小说时植入了一些心理知识。当代人都很敏感,将这种敏感用于侦破案件可能是一个优势,但假如将这种敏感加诸我们的情感则可能带来误解和困扰。这类心理问题在今天的知识分子中间似乎普遍流行,大家都是敏感型人格,而这一某种意义上的“天赋”,其另一面也可能对我们造成困扰。这是这次写作中比较特别的体验,我的认知因此得到了提升。马尔克斯说,我们在写一本书的时候,同时在向这本书学习。写作《回响》令我感受到了这一点。运用心理知识与书中人物共情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认知获得了更新,衷心希望能够对读到这本小说的人有所帮助。

讲到小说的创新性,其实我有“创新焦虑”。我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的,那时尤其主张文学要创新。受到当时创作环境的影响,寻求创新的写作习惯延续至今。早期写中篇《没有语言的生活》,写一个盲人、一个聋人和一个哑人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构思其实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创新性的写法。《耳光响亮》开头写牛翠柏倒着行走,叙述的起点倒回去二十年,真正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到小说的结尾,牛红梅出嫁时“所有的人都不能回头,如果一回头,就会回到贫穷的生活里……”,开头与结尾形成了一种暗示和呼应。《后悔录》是一个闭环结构,用“如果”这个关键词,写出一个人三十年中对情感的后悔反思。《回响》是双线结构,用“推理+心理”包裹内核。这些尝试性的创作都是我感到特别兴奋的地方。

中国作家网:很多读者在冉咚咚身上看到咄咄逼人的冷热悲喜,除了侦破案件以外,她身上的情感纠葛所带来的矛盾冲突引人瞩目;也有读者、尤其是专业读者认为知识分子慕达夫的形象更值得关注,认为其延续了“五四一代尤其郁达夫一脉的那种表面羸弱却不无重力感的写作”,阅读者的情绪也随着人物主体性不断觉醒的过程起伏跌宕,您自己怎么看待这两个人物身上的寄托?

东西:评论家王彬彬读过《回响》以后,有个说法令我惊了一下,事实上写作的过程中我倒没意识到这点。他说,最让他感到兴奋的是发现我塑造了一个“摇摆的人物”。从前我们的人物塑造大多非黑即白,但在这部作品里,冉咚咚也好,慕达夫也好,是摇摆不定的,他认为这种状态反而显得更真实。我觉得评论家挺厉害的,确实是这样,我们做任何事时,答案常常不是唯一的,有1.1的答案,1.2的答案,或者1.5的答案,这种不确定性和发生变化的可能是真实的。

冉咚咚在小说里说“我其实很讨厌现在的自己,但是我又忍不住,为什么有时候我们会活成自己的反义词?”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拧巴的表现”,是因为在破案时积累了太大的压力,现实使她感到焦虑。如果我们接触过心理学,尝试站在理解她的角度来看这个人物,可能会意识到,冉咚咚事实上很爱丈夫,因此她宣泄所有压力的出口恰恰在这个爱她、理解她、包容她的人身上。

还好慕达夫是一个有丰富知识的人,他在这段婚姻关系中的表现也更加成熟。小说中他不停提醒冉咚咚,不要急着纠结他们的婚姻问题,等破案之后再来谈情感。这说明慕达夫认识到,情感与案件之间存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二者之间的相互影响既妨碍冉咚咚冷静地破案,也无益于他们处理好家庭情感。关于慕达夫,我在小说最后写到“疚爱”。这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情感,因内疚而产生的爱甚至更强烈。由于慕达夫对那两次开房的表述有不确定性,造成了冉咚咚的困扰,所以他对冉咚咚所表现出的严苛、纠缠、偏执是负有责任的,他认识到这一点,因此也更加包容她。

评论家郜元宝有一个观点使我很受启发,他认为冉咚咚和慕达夫是当代的“宝黛”,明明互相爱着,却又互相折磨。

这次写作中,人物的摇摆和复杂性,恰恰是我追求的真实。

中国作家网:除了人物的复杂性以外,《回响》在读者中产生了种种解读,这也从“接受”的方面呼应了书名。某种意义上,一部小说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作者和读者体验的结合,共同形成一个审美的闭环。有人从《回响》中读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有人从中体会到职业女性的不易,还有人读出对爱之真谛的追问……在您看来,这部作品最大的现实意义是什么?

东西:我有一个观点,没有经历过考验的爱情不叫爱情,没有经历过考验的婚姻是不牢固的。今天的知识分子群体,大家多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生性敏感,想象力丰富的。在这样一个群体里出现慕达夫和冉咚咚这样的情况并不奇怪,而我恰恰想呼唤一种信任——没有经历过考验的信任也不能称之为信任。经过多年的婚姻、反复的情感追问,小说最后冉咚咚问慕达夫“还爱不爱我?”慕达夫回答“爱。”之所以给出这个答案,正因为慕达夫知道什么是爱。

我在小说里写到,“爱情这两个字就像两个人,到老了以后,总得有一个人先走,最后‘爱情’就剩下‘爱’字。”随着年龄的增长,相处时间的拉长,婚姻中的情感关系也随之发生着变化。冉咚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爱情的浪漫主义者,但她忽略了情感的变化。我想通过《回响》表达,过好平凡的生活,是真正的英雄;过好平凡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浪漫,“相信”才会幸福。

中国作家网:《回响》由您亲自操刀改编成网剧,能否从这次改编经历出发,谈谈写(改编)剧本和写小说相比是怎样不同的经验?

东西:即使现在,我还是很害怕写剧本。因为小说是个人创作,是自由的,怎么写都可以。而影视剧一方面是一种集体创作,剧本完成之后,还要经过导演、演员、摄影、音乐等等不同环节的检验,而不停地应对这一切,是我不擅长的。冯小刚导演坚持由我亲自改编剧本,原因是小说的“双声道”是他喜欢的,假如换一个编剧来写,有可能最后只留下情节,而丢失了“有意味的心理勘探”。我最终被说服了。另一方面,影视剧创作是“戴着镣铐跳舞”,“基本项”不能丢。我们写小说可以不要人物,也可以不要多曲折的情节,还可以心理活动一写几千几万字,但假如影视剧也这么做,观众就可能选择跳台。从这个意义上讲,影视剧创作一直保持着传统的写作方法,比如注重情节的跌宕起伏、人物的塑造、台词的精炼。不论你在写小说时如何创新,如何自由,写影视剧本的时候,都要回到这个轨道上来。这种约束对于一个热爱小说自由的作者来说,是不太舒服的,得去适应它。像《回响》的双线结构,小说可以做得到,但在电视剧里就要作相应调整,《回响》这个剧里,我们又回到了线性的结构,案件和情感绑在一起同时向前推进。同时,我还要考虑如何把心理活动外化为行动,用画面展示出来,这就是写小说和影视剧创作的不同。好在冯小刚导演自己写过小说和剧本,创作过程中我也跟他商量,他在很多方面提供了自己的方法和经验,使得《回响》电视剧的文学性得以很好的保留。

中国作家网:在影视等艺术形式客观上占有优势的今天,您认为作家独有的优势是什么?在人们的注意力被多元复杂的事物牵引不定的年代,作家该如何定位自身的坐标?

东西:我们必须承认,影视剧是个庞大的市场,影视剧观众似乎比纸质书读者多得多。因此,一部分的写作,比如专业编剧,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影视剧市场去的。越是这样,小说家越是要坚持对写作的自我要求。我的观点是“小说家开疆拓土,影视剧做大做强”。小说写作不必迎合影视剧,二者各自为政,在有契合点的地方契合,才可能出好作品。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会未卜先知地预言影视改编吗?卡夫卡写《变形记》的时候又会想到将来为影视剧提供文学范本吗?答案不言而喻。同理,我写作时也要回到写作本身。我为什么尚在坚持写作上的探索?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并没有向影视剧市场妥协,而是继续向着小说创作的目标前进。

恰恰不讨好某一种形式,葆有独创的特质,占据优势的市场反而需要你的创新和独特。像《没有语言的生活》后续的影视和舞台的改编,是我在写作之初并无预料的,可恰恰因为它独特,而具备了改编的可能和吸引力。当然,我很高兴自己的作品被改编,客观上这扩大了阅读市场,很多观众看影视剧之后会再回来读小说。但这只是写作伴生的福利,我们还是要守好自己的“本金”。小说家的本职还是要写好小说,如果小说写不好,任何形式的改编都无从谈起。

中国作家网:作为一个成熟的写作者,一路走来影响您写作的因素有哪些?获奖经历又对您的写作构成怎样的影响?

东西:写作不是为了获奖,但获奖对写作肯定有帮助,这种帮助就是让你树立写作的信心,也证明你几十年的追求得到了认可。但每一次写作,最好把这些都忘掉。在获奖的喜悦之余,还是要关掉手机,回到写作的初心和本质上去。从前我写长篇小说《后悔录》时,曾经有半年都写不好,犹犹豫豫地删了很多东西,最后我发现是心态问题。所谓心态的偏差,可能源于当发表不成问题了,人也有一点小小的名气了,写作似乎没有难度了,失去了应对挑战的敬畏。怎么才能写得好?我想还是抱着“这部小说不一定能够发表”的心情,诚恳地面对编辑、读者严格的审核,永远像写第一部小说一样,对待下一部,放下往昔的荣誉和那点小小的名气,贴地而行。

对我来说,影响写作的因素有很多。从确立要做一个作家起,我就没有放弃过写作。三十多年来专注在写作这条道路上,是一种坚持。我很庆幸自己坚持了这么久,如果半途放弃了,也就不可能写出今天的作品。但同时,写作也需要一些小小的成功来鼓励。在坚持自身追求之外,能够受到专家的肯定,能够跟读者形成互动,也是激励写作的一个因素。再有就是永葆好奇心和敏锐的感知力。如果我们都追求“佛系”,对社会、对生活无感,也写不出好作品。写作者必须是一个敏感的接收器,对社会有积极的响应,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和探索之心。

受访者简介:

东西,本名田代琳,1966年出生于广西天峨县,现为广西文联主席、广西作协主席、广西民族大学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回响》《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中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你不知道她有多美》《我们的父亲》《飞来飞去》《天空划过一道白线》等。《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回响》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被翻译为多国文字发表或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