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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儒敏:妙趣横生的文献学家严绍璗
来源:文汇报 | 温儒敏  2023年11月15日10:44

严绍璗先生是新时期以来,中国古典文献学和比较文学学科建设的重量级学者。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积累经验、不断探索,严先生以其研究的深度与广度,在国内外学界享有盛誉。在数十年的潜心钻研中,他建立起一套科学而严谨的比较文学研究观念和方法论体系,对后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不要说大话,空头理论没有用,一定要回到历史和文献。”这是严先生对学生后辈最常提出的要求,也值得如今学术界的年轻人们自省。

——编者

私下里,我们给严绍璗教授起了个外号叫“小广播”。这其实没有贬义。在网络还不发达的时代,信息稀缺,而严老师朋友多,管道多,“小道消息”也多,我们都喜欢从他那里听到某些秘闻。严老师记性特别好,关于北大和中文系的许多掌故、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能随时绘声绘色翻出来,侃大山。十多年前,我和严老师都住蓝旗营,同一栋楼,彼此打头碰脸的,见他总是热情地和人打招呼,说不定又有什么秘闻。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严老师生气绷脸,若给他画一幅漫画像,就是西装领带,头发蓬松,咧着嘴,乐呵呵的。他喜乐和善的样子与诙谐幽默的话语,能瞬间把快乐传给人。

用不着预约我便敲开“跬步斋”的门,那是严绍璗先生的家。客厅凌乱,到处堆满书、杂志和卡片。我在沙发上随便坐下,他端来两杯清茶,毫无客套,故事便开讲。我建议他把北大趣闻或故人旧事写下来,也是“野史”一种,肯定畅销。他连说好好好,可是始终没动笔。我为北大出版社策划主持过一套“名家通识讲座”大型丛书(即“十五讲”系列),请了许多学界的“大咖”来参与,也想请严绍璗写一本《日本文化十五讲》。他是“日本通”,这个选题对他再合适不过,他也很高兴答应下来了,可是等了十多年,稿子还没有开写。再后来,便不了了之。

其实,严绍璗老师那时正埋头撰写他的《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呢,这是个庞大而艰巨的工程,哪里还会有余兴去写我建议的那些书?

看来,快快乐乐只是严绍璗老师生活的一面,还有另一面,却是非常辛苦的: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学问中去了,而且做的是很枯燥的学术。趣闻和喜乐,只是他那艰涩学术的调剂品罢了。

严绍璗教授的专长是目录学,主要探寻、搜罗、整理那些流传到日本的中国古书。一千多年以来,我国大量古籍传入日本,亦有一部分是战争时期被掠夺过去的,其中有相当数量是国内已经失传的“善本”,包括一些极其珍贵的国宝级宋元刻本。严绍璗花了二十多年时间,三十多次到日本,去追踪调查这些“日藏汉籍”。这是需要扎实的古典文献专业能力支撑的工作。严绍璗是北大也是全国首届古典文献专业的毕业生,曾问学魏建功、邓广铭等著名学者的门下,自然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调查“日藏汉籍”,先要大致了解哪些可能是“善本”,包括唐以后日本人的抄本、佚存本,现在收藏在哪里,然后顺藤摸瓜,想办法看到这些古书的“真容”。他几乎跑遍了日本藏有汉籍的图书馆、大学、寺院和某些私人藏书机构,一本一本去追寻查访。好在当时中日关系比较友好,严绍璗又广交朋友,他的治学精神得到日本汉学家的理解与赞佩,因而能接触到一般读者难于一见的“善本”。

严老师的工作是寂寞、繁琐,而且旷日持久的。他从日本各个公私藏书机构的书库中借到古书,只能在限定时间里当场看完归还。要一本本翻阅,记下其书名、卷数、署名、内容、序跋、题签、款式、版本,等等。那时电脑还不普及,全靠手工劳作,逐一用卡片记录,有的还要复印拍照。因为是“善本”,很珍贵,每借阅一种,都只能在工作人员监视下翻看,中间不能吃饭、喝水、休息。多么的艰难辛劳!有人说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板凳要坐十年冷”,严绍璗何止十年?他锲而不舍,一坐就是20多年!一共收集整理了一万多种相关的文本资料,约占日本汉籍“善本”百分之七八十。

在20多年访书调查的基础上,严绍璗还要再整理、加工和研究。每一种书都撰有正题(版本情况和藏书处)、按语(版式、题跋、刻工、印玺等)和附录(古籍流传的相关文献)。后来,连他自己都感慨走过来确实不容易:“一个人有了明确的理念和目标之后,往往会有连自己都释然的精力去面对困难。”因此也就可以理解,严绍璗先生为何把自己住家起名为“跬步斋”了。“不积跬步何以行千里”。严老师做学问就是有这样的耐心、恒心和毅力。

2007年7月,《日藏汉籍善本书录》终于出版,两大册,共2336页,名副其实的皇皇巨著。与此同时,严老师还出版了《汉籍在日本流布的研究》和《日本藏宋人文善本钩成》等著作。他对中国文化做出的贡献是实实在在在的。

严绍璗不但擅于“讲古”,他本身也有许多故事。这里说一个。他在日本汉学界名声大,以至明仁天皇和皇后都曾约见过他。那是1994年11月某一天。天皇问:“先生喜欢读什么书?”答:“因为研究的关系,常看《古事记》《万叶集》等。”天皇问:“这些书对我们日本人来说也是很难的,先生以为如何?”答:“正是这样。但是,因为这些书中事实上隐含着一些中国文化的因素,从这方面说,中国人有理解方便的一面。”天皇略显愧赧说:“是的,正是这样。”

这也可见严绍璗教授的善谈与情趣。

我和严绍璗老师认识很早,记得在1983年,还和他一起代表季羡林、乐黛云两位教授到沈阳,祝贺辽宁比较文学学会的成立。我的专业是现代文学,对比较文学有些兴趣,其实不在行。而严老师精通日本文化,已经在中日文学比较方面写过几种论作,他是以文献学为基础做比较文学的,很实在,不是空头比较文学家。记得当年去沈阳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途中聊天,我问严绍璗为何一边做文献一边做比较文学。他说文献是基础,也很想“做出去”,人文学科是可以“融通”与“越界”的。可见他治学的路子不但精细扎实,视野也很开阔。后来,他干脆从古典文献教研室转到北大比较文学研究所,在乐黛云教授退休后,就接任比较所的所长。那也顺理成章。

1999年我担任北大中文系主任,严绍璗老师是系学术委员会主任,我们之间的交往和合作就更加频繁。有时碰到比较棘手的事情,比如教研室彼此“争夺”职称晋升名额,等等,严绍璗老师都用他“三寸不烂之舌”,努力去协调说项,化解矛盾,老师们也都认可。严老师在文献学、比较文学方面杰出的学术成就,以及对北大中文系学科建设的贡献,有口皆碑。

严绍璗老师晚年患阿尔茨海默症,被疾病折磨,于2022年8月6日过世了。一年多过去,痛定思痛,到如今我才动笔写点有关他的回忆。昨天,我把严绍璗先生当年送我的《日藏汉籍善本书录》找出来看,沉甸甸的,还特地抱去称重,竟有12斤。真是巨著!打开书,扉页上赫然几个大字:“谨呈儒敏教授雅正 学友严绍璗敬赠2007年5月初夏”。严绍璗先生自称“学友”,未免太过谦逊,他是我的老师呀。合上书,仿佛又在北大静园五院,在蓝旗营,见到了这位文献学家乐呵呵的妙趣横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