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 ——怎样看待同一史事的不同评论
孔子评论董狐、《左传》评论《春秋》,以至于司马迁之评论《春秋》,以及班彪、扬雄等评论司马迁《史记》等,都是对后世有很大影响的史学批评见解。刘知幾在《史通》中提出在史学批评方面具有普遍性的一个问题,即为什么对同一史事会有不同的评论,并试图从理论上阐明这个问题。《史通》中有《鉴识》《探赜》篇,是为集中阐述史学批评理论与方法的专文,因涉及一些实例,读来不使人觉得枯燥,反而饶有兴味。
史学批评的几种误区:猜度、穿凿、凭虚
根据刘知幾的概括,史学批评大致有这样几种误区。
一是猜度。刘知幾针对孙盛“称《左氏春秋》书吴、楚则略,荀悦《汉纪》述匈奴则简,盖所以贱夷狄而贵诸夏”的说法,认为这是“强为庸音,持为足曲”的做法。刘知幾从春秋时期“诸国错峙,关梁不通”的历史实际,说明“史官所书,罕能周悉”,同汉代“四海一家”史官所具备的条件是不可等量齐观的。他又举出《左传》详载戎子驹支、长狄、郯子之事,证明《左传》并不是要通过记载之略以表示“贱夷狄”的思想。他还指出《汉纪》取材于《汉书》,“其取事也,中外一概,夷夏皆均”,并不是有意于“独简胡乡,而偏详汉室”。这是刘知幾在史学批评上表现出来的民族问题方面的鉴识,实为难能可贵。
二是穿凿。葛洪评论《史记》说:“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项羽列于本纪,以为居高位者非关有德也。”刘知幾认为这属于“强为其说”。他指出,司马迁著《史记》,“驰骛今古,上下数千年”,春秋时期以前,得其遗事者,只有伯夷、叔齐二人;作者“考其先后,随而编次”,属于常理,有什么奇怪的呢。他进而论证说,如果一定要认为司马迁是以“善而无报,推为传首”,那么《史记》所记伍子胥、大夫种、孟轲、墨翟、贾谊、屈原等人,为什么作者不“求其品类,简在一科”呢。刘知幾从客观历史和史书编次两个方面批评葛洪,所驳甚是。
三是凭虚。隋朝内史李德林在北齐时,曾就《齐书》起元(纪年之始)事与魏收讨论,有书信往还。他在答魏收书中有一句话是:“陈寿,蜀人,以魏为汉贼。宁肯蜀主未立,已云魏武受命乎?”刘知幾把此事概括为:“隋内史李德林著论,称陈寿蜀人,其撰《国志》(按:即《三国志》——引者),党蜀而抑魏。”刘知幾是尊汉的,认为刘备“方诸帝王,可比少康、光武;譬以侯伯,宜辈秦缪、楚庄”,可是陈寿的评论“抑其所长,攻其所短”。他还认为,曹操是“罪百田常,祸千王莽”式的人物,曹丕也不是像样的君主,而陈寿对他们的评论,“皆依违其事,无所措言”。刘知幾的结论是:《三国志》“曲称曹美,而虚说刘非,安有背曹而向刘,疏魏而亲蜀也?”陈寿本是蜀汉臣子,后为西晋史官。他撰《三国志》,于蜀、魏关系的处置上,颇为棘手。但西晋“受禅”于魏,故《三国志》以魏为“正朔之国”,在当时实别无选择。刘知幾尊汉情重,对此缺乏冷静分析,故认为陈寿“曲称曹美”,“虚说刘非”,似有未妥。李德林从正统观念出发,也是尊汉的,认为“汉献帝死,刘备自尊崇”,陈寿既为蜀人,必当“以魏为汉贼”。应当承认,刘知幾对李德林的批评在总的结论上是对的,而他在批评李德林中涉及对陈寿的许多指摘,有些是难以成立的,以致不免也有凭虚之嫌。
如何避免发生“出自胸怀”“妄加向背”等错误的史学批评
上述种种误区,带有举例的性质,尚难以概括这一问题的全貌。史学批评的目的,是为了鉴别历史撰述在史事、思想、体裁、体例、文字表述等方面的高下优劣,考察史家的素养、职责和成就,探索史学在社会中究竟起了何种作用,以辨明得失,总结经验,推进史学的发展。那么,史学批评家怎样才能走出史学批评的误区呢?或者说,怎样才能不陷入或尽可能少地陷入这种误区呢?在刘知幾的史学批评论中,他没有着意于从理论上来正面阐述这个问题。他的见解,多包含在具体的批评之中,从上文所述可窥其大概。不过,他在《鉴识》篇开篇时提出的“物有恒准,而鉴无定识”的命题,对于强调批评者应重视鉴识的锤炼,是有理论和实践意义的。他引用“探赜索隐,致远钩深”的古训,作为人们提高鉴识水平的途径,也是有方法论的价值的。他在《探赜》篇中写道:“明月之珠不能无瑕,夜光之璧不能无颣,故作者著书,或有病累。而后生不能诋诃其过,又更文饰其非。”这是指出了史学批评中应取辩证的态度,不苛求也不掩饰前人。此篇末了又写道:“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怀,枉申探赜;或妄加向背,辄有异同。”这是总结了史学批评往往是在众说纷纭中展开的,而其最基本的方法是要“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以寻求正确的评价,避免发生“出自胸怀”“妄加向背”等错误。他的这些认识,结合他在一些具体的评论中提出的见解,大致反映了刘知幾关于如何开展正确的史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