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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之门:吉恩·瓦伦汀诗选》:“在一片光的树木中间”
来源:文艺报 | 张高峰  2023年11月27日10:27

《山中之门:吉恩·瓦伦汀诗选》,王家新译,北京联合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

《山中之门:吉恩·瓦伦汀诗选》,王家新译,北京联合出版社,2023年10月出版

“在这个北方之夜的午夜光线中,/绿色嘴唇反射嘴唇,/而我漂浮在其中,/盐,呼吸,光,/老鹰和鲑鱼和我……”(《乡愁》),诗人瓦伦汀内敛而简约的书写,以令人惊异的意象叠合,为我们呈现出人与自然彼此的交融之境,开启了人与宇宙深层联结的精神视域。这位美国女诗人的创作,历经了半个世纪的漫长时光,汲取而又穿越了“自白派”“深度意象派”“新超现实主义”等诗歌群体的艺术经验,形成了独属于她的“极简主义”的美学风格,简约而又直抵人心。瓦伦汀曾在2004年获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2009年获得华莱士·史蒂文斯奖,2008年至2010年期间,担任过纽约州桂冠诗人。而中国诗人、译者王家新与瓦伦汀的相遇,始于瓦伦汀和卡明斯基合译的《黑暗的接骨木树枝:茨维塔耶娃的诗》,精神的高度契合与共鸣,深深地激发着王家新对于这位异域女诗人诗作及其命运的探询,而瓦伦汀在灾变之年的溘然长逝,也促使他怀着沉甸甸的责任感与生命誓愿从事翻译,“让她的生命、她的声音进入更多的生命”。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王家新的新译诗集《山中之门:吉恩·瓦伦汀诗选》,它由诗人不同时期的诗集选辑构成,贯穿了瓦伦汀自1965年至2004年间的诗歌创作,用其中的两部诗集名来说,它们“越来越黑,越来越亮”,它们成为了“真正生命的摇篮”。瓦伦汀的诗歌创作呈现出重精神体验与知觉感知的特征,它来自于诗人个体生命的承受,和对于世界的一再打量与观照,她常常于心象之词的述说和跳跃中,连向了更为博大的生命畛域。正如《纽约时报》所指出,“瓦伦汀有一种坚韧的陌异性的天赋,同时具有梦幻般的句法和构造短诗线条的方式,把我们吸引到情感的双重性和流动性之中”。瓦伦汀的诗没有耽于遥远的虚幻,而是凝神于当下,将自我的生命融入其中。她满怀着深沉的爱,通过个人的隐语世界,重新唤醒人们关于日常经验的诗意领受。随着诗人晚期朝向“极简主义”的语言探索,她的诗歌日趋简约,同时并未丧失诗歌阔达的包容力,诗意在简隽压缩的诗行中延伸和生长,告诉我们什么是心灵的词语度量。

像许多女诗人,瓦伦汀早期的诗往往是爱的述说,但又不单是“自白”,而是进入到心灵与爱的对象和万物相交互的话语世界,“我们在海中相遇有多深,我的爱,/我的孪生,我的连体心脏……”(《初恋》),而同时,在瓦伦汀的诗性隐喻当中,敏慧的心灵也过早地感知到了存在与虚无的转换,“而他们就在那里,在漆黑的海洋地底,/他们伸出手来,头发飘动:到处都是!/把我们像水一样抱在他们烧焦的怀里”(《沮丧中的诗——给我的姐姐》),“现在我躺下凄凉地入睡/在地下洪水的声音中发冷”“当我的爱弯腰说话,它是一种语言。/我不知道:我回答却没有声音”(《醒时得自薇拉·凯瑟的诗句》)。可以说,关于爱的诉说,成为贯穿瓦伦汀诗歌的一条主线,犹如“水珠,/明亮高大的光之项链”,而使得诗行的到来作为对话与聆听的所在。

如同策兰的“苦涩的成熟”一般,瓦伦汀在她的诗歌历程中,同样深受茨维塔耶娃、策兰等诗人影响,尤其是瓦伦汀后期诗集《真正生命的摇篮》以来的创作,仿佛承接了来自策兰诗作的部分“苦涩”,她的诗歌面向的是“他者”的广阔生命维度,这其中自然包含着一种缺失的在场。王家新在译序《“真正的生命摇篮”》里便明确谈到,“这就是吉恩·瓦伦汀,一个最深刻感人意义上的挽歌诗人。而这不仅因为她经历过漫长岁月,对生命和友情满怀哀怜和珍惜,我想,这可能还和她对诗人作为生命的守护者、救助者、哀悼者、复活者的角色认定有着深刻关系。”在《山中之门》中,收入诗人许多献诗,我们或可以将其称之为挽歌,这里面不仅仅包含了写给父母亲友的题材,如《信使》《来自一个故事》等,其中和“妈妈”母题相关联的诗作,深蕴着无以告慰的悲切与创痛,有《心愿妈妈》《安详的海》《在我母亲的墓前》《期待见到你》等诗,读来令人动容,于此语言凝结为眼泪的晶体,巨大的哀婉隐忍于其中,“为大地涂上雪/为面包涂上天空/然后我们知道是点燃最后一只蜡烛的时候了。/这枚戒指是您的。这盏灯。”(《我们收拾母亲的遗物》)。此外诗选中还有给众多苦难中的诗人的献诗,如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保罗·策兰、阿赫玛托娃等,还有一些回忆美国诗人的诗作,如《回忆詹姆斯·赖特》《劳作——纪念罗伯特·洛威尔》《雪景,在一个玻璃地球里——纪念伊丽莎白·毕肖普》《给普拉斯,给塞克斯顿》《再见》等。这些是久久伴随诗人生命的“星丛”,灵魂隐秘的对话,记忆的触及与挖掘,则使得他们于诗性的光辉之中,获得了“第二次降生”。

诗人陈超曾发人深省地指出,“诗歌的目的不是将世界进行类聚化编码,而是守护世界鲜润的质感,内部的神秘意味,揭示那些只能经由诗歌揭示的东西。”瓦伦汀的诗歌正是这样一些“闪光的谜语”。它们以一种陌异性唤醒我们更深层的感知力,往往兼有复义的向度与充满闪回的跳跃性,带着来自时间的光芒与内在精确的力量,而贯通它们的,是一股诗性的“草茎穿破石头”般的力度。王家新以倾心的创造性的翻译,极力追寻着瓦伦汀那语言精灵般的踪迹。在瓦伦汀的诗歌中,有一种语言形式的简化与内容强度的增厚间的微妙平衡,这也同样构成了翻译的难度。我们看到译者在语言的转换之中,竭尽全力逼近其所可承受的限度,如“什么标识点亮了时间的灯丝,/碳弧将诞生石熔接到墓碑上?”(《胞衣》),“狄金森的桌子/由铁制成。不/简说/由血肉”(《简·肯庸挽歌》)等。同样,为王家新所重视精确呈现的,是瓦伦汀诗作中的带有新超现实主义特征的意象叠加和压合,这些诗的陌异创造,释放出语言的潜能与隐喻性联结,如“在路上播种泪盐/——不是为了化冰,我们已有了沙子”(《漫长的爱尔兰夏日》),“为了饮下生命/从一只鞋子中”“门在黑暗中与你的名字铰合”(《一次在夜里》),这些极具语言强度的词语组合使用,打开了新的诗性视域,而使得诗歌的内在张力增强。如同翻译策兰等诗人,在此王家新坚持他的“异化翻译”,即保持原作在语言表达上的陌生感和异质性,不惜颇具创造性地刷新着汉语既有用法,他通过对这样一位美国女诗人的翻译,给我们又带来了一股新的陌异化活力。

反复阅读王家新的这部译诗集《山中之门:吉恩·瓦伦汀诗选》,我深感其寓意深永,其中一些诗作高度简练凝缩,我相信它们有着持久的抗衡于时间的内在力量,“我一生都在游着听着/在日光世界边侧,像一只船边的小海豚”,这种“倾听”的精神向度,导向的是向“真正的生命”的敞开,是诗性存在的扩展。我们赞叹诗人神奇的想象力,“我们行走,在夜海里面/蜕下我们的皮——”(《夜海》),“我胸腔内的火花/在你的声音上跳动”(《木纹》)。这种朝向自然万物的谛听与触抚,有时转化为一种巨大的心灵祈愿,其间又隐现着悲悯的疼惜之感,我一次次读这首与诗选同题的短诗《山中之门》:

从未如此艰难地跑过山谷

从未吞咽过如此多的星辰

我扛着一只死鹿

绑在我的脖子和肩膀上

鹿腿悬在我的面前

沉甸甸地,晃动于我的胸乳

人们不想

让我进入

山中之门

请让我进入

在王家新看来,《山中之门》深刻地体现出诗人“面向他者”的诗学意识,而呈现出一种深刻感人的生命情感体验。诗中所描述的,如同一场悲切的献祭,这无疑是诗人生命同情心的书写,蕴藉深远而简劲有力,诗人发出了急切的呼告与吁求,“从未如此艰难地跑过山谷/从未吞咽过如此多的星辰”,她的哀伤近乎透明,承受着艰难的星辰的光辉。说实话,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我还很少读到如此感人的诗篇。

在《诗歌》一诗中,瓦伦汀有着这样的关于诗歌本体的深切理解:“你,诗歌/盲目跟随的线/穿过浓密的绿到你的叶子/到你的茎梗/乳白色/无言的诗/世界的电流跟着你”。它带有语言的自足性,还有对于存在未知性的测度。诗人高度的语言省察意识与自觉,使得她的诗歌创作,经由个体生命经验而至广阔的“他者”存在,以一种更亲密的话语方式,拥有了丰盈的生命面向和诗性表现力。我们也理解了诗人王家新为什么会向我们倾心译介这位诗人,它出自一份高度的生命认同和诗学认同。我们经由他匠心独运的翻译,连向的是整体性的生命隐秘的洞察,抵达到存在之思的广阔境地。那些犹如“光的明亮水滴”的诗作,经由译者之手的承接与传递,在汉语中依然如此新鲜和丰盈,并充满了灵性:

伸出它的树枝,金色发白的翅膀

守护我们的等待,

我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