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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多发“过劳死”?
来源:北京晚报 | 东郡公  2023年11月30日15:08

近日,复旦大学公布了一项关于北周武帝宇文邕遗骨的研究结果称,宇文邕系慢性砷中毒致死。复旦大学韩昇教授分析指出,宇文邕服用五石散导致砷中毒,根本原因是为了强身提神,抵御繁重军国政务带来的压力。周武帝亡年三十六岁,正是鼎盛的年纪,竟顶不住工作压力,令人喟叹。

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但无论劳心还是劳力,只要劳得过度,就会导致亚健康,诱发身体疾病。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久、局势最混乱的时期,人们的生活状态除了受到战乱直接影响,频繁变易的王朝、繁杂艰巨的斗争,也对当时人的健康状态造成极大影响。从魏晋南北朝的种种“症状”来看,要避免过劳,保持健康,有几种应对办法。以魏晋名士嵇康《养生论》中所言,大抵可归结为“清虚静泰,少私寡欲”,要养生,不仅要养形,更需养神。

精神压力过大

据《三国志》《晋书》等史料,三国末期和西晋短暂的统一时代,社会环境相对稳定,见诸史料的社会上层人物年寿普遍能活到六十岁左右,高级官员活到七十多岁者比比皆是。永嘉之乱后,王朝沦丧、异族入侵、士族斗争等因素,给人们造成强烈精神刺激和打击,史籍中大量记载短命者。

西晋时美男子卫玠,曾祖父卫觊活了七十四岁,祖父卫瓘活了七十一岁(被诛杀,非正常死亡),其父卫恒死于变乱不知确切年龄,但大致可见卫氏家族在遗传基因方面没有太大缺陷。八王之乱中,卫瓘家族被贾皇后和楚王司马玮联手诛灭,卫玠侥幸逃走,一路奔波来到江南,二十六岁便病逝了。卫玠自由生长富贵之家,世世代代都是政治显贵,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路子早早地铺好,谁知一夜之间西晋沦丧、家族覆灭,来到江南又发现王氏家族擅权,一连串的精神打击,加上居无定所、南北播迁,导致了早亡。

东晋名将谢玄(寿四十五岁)、士族庾翼(寿四十岁)与卫玠的情况类似,庾翼与其兄庾亮起初以帝舅之贵坐掌大权,庾亮死后庾氏备受桓氏、王氏和谢氏三大士族排挤打击,庾翼在荆州朝不保夕,忧郁而亡。谢玄早年在叔父谢安指点下募军打仗,组建的北府军擅名晋宋两代,淝水一战名扬四海,但没过几年谢氏遭到宗室排挤,谢安卸去官职,谢玄解除兵权,谢氏家族政治地位急剧降低,加之谢玄北征途中就已患病,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四十多岁虽然算不得早夭,但相比三国西晋时士族贵官动辄六十多岁,终究不是寿终。

梁朝萧统祖孙三代的早亡更具典型意义。昭明太子萧统本来集宠爱于一身,深受父亲梁武帝的信任,但三十岁时突然因厌胜之事受到父亲猜忌,莫名其妙地病了一场便去世了。萧统死后,三个儿子都处于受排挤状态,长子萧欢在萧统去世九年后去世,大约活了二十来岁。第三子萧詧(同“察”)受封于襄阳,长期遭受七叔湘东王萧绎军事威胁,担惊受怕是常态,后来不得不投降西魏成为其附庸藩国。萧詧在附庸国王任上又是懊悔又是害怕,还要经常充当北朝的马前卒与南朝作战,萧詧与其子萧岿长期生活在压力中,都在四十出头时去世。萧衍寿至八十四岁还很健康,若非被侯景俘虏,寿数绝不至此,他的诸子萧纲、萧绎、萧纪等等健康状况也相当好,四十五六岁仍然生龙活虎不见衰颓之象,可见萧统一系遭受的精神压力实属可怕。

没有劳逸结合

刘禹锡《陋室铭》把“无案牍之劳形”视为人生一大美事,确实,繁琐艰巨的事务性工作,是威胁健康的重要因素。东晋末年刘裕的谋主刘穆之,是一位标准的工作狂。刘裕和诸将都是北府军下级军官出身,没有什么文化,所有行政事务都由刘穆之操持,大到军国要事,小到侦听民间消息,甚至刘裕的外在形象打造,批示文件怎么写字,刘穆之都亲自过问亲自上手。刘裕几次北伐,都命刘穆之在后方留守,信任程度超过刘姓宗亲。史载刘穆之“内总朝政,外供军旅,决断如流,事无拥滞”,军政大事处理完稍有闲暇,他还不肯歇着,“自手写书,寻览篇章,校定坟籍。”如此别致高雅的休息方式固然令人称赞,不过毫无疑问,这是对精力的极大消耗。刘穆之精力之旺盛固然罕见,但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常年高强度工作怎能不损伤身体,刘穆之之所以没出现健康问题,大概是有小毛病从来不说,以免影响政治地位。刘裕北伐后秦时,派另一位心腹王弘回建康催逼晋帝授予其九锡,为禅让做准备。刘穆之认为这么重要的事,刘裕提前不与己商量,主臣之间已有裂痕。而且隐隐含有门第歧视——王弘是瑯琊王氏、名相王导的曾孙,刘穆之是寒门出身。刘穆之思想上遭受重击,一病不起,很短时间内就去世了。精神因素只是压倒刘穆之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掏空他身体的,显然是十几年高强度操劳。

文首提到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同样是一位“工作狂”。周武帝的经历比较特殊,他在位的前十二年都被权臣宇文护压制,诛杀宇文护亲揽大权后,周武帝迅速进入高速运转状态,阅兵讲武、听讼决狱、灭佛废道等等,史料经常见到他“自旦及夜,继之以烛”、“亲录囚徒,至夜而罢。”周武帝还亲自率兵进攻敌国北齐,甚至身先士卒骑马冲锋,攻打晋阳(今山西太原)时被困在城门洞中差点阵亡。据专家考证,周武帝为了应付高强度工作,听信道士劝说服食五石散,此药少量服食确有短暂提神、舒筋健体之效,周武帝遂食之不辍,最后砷化物积累过多毒发身亡。与之相类的还有北魏孝文帝元宏,他在位前期也无法亲总朝政,被祖母冯太后掌控。冯太后去世之后,孝文帝宛如超新星爆发一般,急速推开对南朝的进攻,他数次亲总大军南下,走遍了淮河前线,短短九年间做了别的皇帝几十年做的事。孝文帝最后积劳成疾,病死在南征途中,年仅三十二岁。

操持军国大事,亲自率兵征伐,不会必然导致积劳成疾,五胡十六国后燕皇帝慕容垂征战一生也没有劳累导致早死,七十之年尚能扶病出征,关键在于怎么把握“度”。南朝侯景之乱爆发后,乱军将梁朝京师建康城(今江苏南京)围住,梁武帝将城中防守事宜一切全委任名将羊侃主持。当时梁朝衰败已极,懂武事者极少,羊侃不得不担当起所有事务,既要从战略上给梁武帝提供建议,还要负责城内秩序维持,同时还要日夜操心城防事务,指导士兵制造新式防御器械,从皇帝到士兵再到每一名百姓,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位名将身上,如此劳累任谁也承受不起。结果不到两个月,活活把羊侃累死了。羊侃早年雄武过人,善于马上使槊,所用之弓力达十余石,他力大无比,曾两手持两只八尺高的石人对撞,撞为碎末。即使雄壮如斯,也架不住事无巨细全都压过来。司马懿听说诸葛亮“二十罚以上皆自亲览”,又知他吃饭仅“三四升”,断言“诸葛亮其能久乎”,就是这样的道理。

同是一军主帅,司马懿的处事方式与诸葛亮截然不同,断然不会管打二十军棍这种鄙碎小事,避免了大量无谓的精力浪费。当然这也与两人各自环境有关,司马懿四十六岁之前并没有走上高位,庶务之劳不像诸葛亮那么繁剧。即使在高平陵之变后窃取大权,司马懿也非常注重打造政治团体,大量政务交由两个儿子和幕僚去做,他自己的压力并没有那么大。适度放手,量力而行,是缓解高强度劳累的不二法门。

过度沉迷享乐

魏晋南北朝是大乱世,王朝兴废无常,人的生命修短不恒,士族、高官乃至皇族,很多人容易陷入毫无节制的享乐,随之而来的是肉体的急剧枯萎。

三国和西晋时这种情况尚不普遍,以竹林七贤为例,他们生活方式有些另类,但并不出格。山涛以能剧饮著称,喝八斗酒才醉,但他平时很注意节制。晋武帝有一次试他酒量,表面上要他喝八斗,暗中做手脚多添了些,山涛喝到八斗察觉了,一滴也不再多饮。他寿至七十八,绝对算得上高寿了。

东晋以后,随着玄学急剧生发,放诞之风蔓延,人们的价值取向变得享乐为先。东晋从第二代皇帝晋明帝起,连续出了四位短命皇帝,明帝司马绍二十六岁,成帝司马衍二十一岁,康帝司马岳二十二岁,穆帝司马聃仅十八岁。穆帝之后是哀帝司马丕,司马丕唯恐皇帝短命的宿命落到自己头上,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无心政事,服用五石散以追求长生,不久即毒发不能正常工作,不得不请崇德皇太后褚蒜子临朝听政,司马丕后毒发身亡,只活了二十四岁。

北方的东魏、北齐帝国继承了北魏末年以来腐化堕落之风,上至皇帝,下至百官,纷纷以享乐为荣。北齐皇族集体狂欢不已,北齐开创者高欢(生前未称帝)的三个儿子高洋(第二子)、高演(第六子)、高湛(第九子)相继当皇帝,但寿命都非常短。高洋即位后期与前期截然相反,最后几年耽于酒色,暴戾凶狠,毫无节制,《北齐书·文宣帝纪》载:“(高洋)躬自鼓舞,歌讴不息,从旦通宵,以夜继昼……或日中暴身,去衣驰骋,从者不堪,帝居之自若。”狂欢诱发严重健康问题,高洋临死前已无法进食,仍然饮酒不止,病亡时仅三十岁。其弟高演发动政变废掉高洋之子高殷,称帝后日夜不安,常常去狩猎以排遣忧虑,后因骑马摔伤,突发重病,亡年仅二十六岁。其继任者高湛比两个哥哥更加不堪,肆行淫乐,虐杀宗室兄弟,与母亲闹家庭矛盾,北齐大将斛律光叹曰:唯玩声色。高湛二十七岁便把皇位传给儿子高纬,是为北齐后主,自己躲起来当太上皇享清福,活到三十一岁便呜呼而终。魏晋南北朝南北方国家风气不同,文化各异,但具体到这些短命者身上,大都抱有同一种心态:及时行乐、不加节制,以生命的加速消耗换取短暂的欢娱。这种“过劳死”尤其值得世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