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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而内敛的《再别康桥》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郭小聪  2023年12月06日08:51

同样是以母校为题,徐志摩的情感为什么在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中奔放,却在诗歌《再别康桥》中收敛? 这有些耐人寻味。当我们走进诗歌中,场景是同样的,思念是同样的,但诗人的情调却全变了: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全诗被一种少有的内敛、宁静的气氛笼罩着,不再是张扬、奔放的风格了。人们常说徐志摩的生命本身就像诗,但这诗风恐怕连诗人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徐志摩天生是一个感性的人,他相信“不论是诗是文是音乐,是雕刻或是画,好比是一块石子掷在平面的湖心里,你站着就看得见他引起的变化”。但个性本身不成其为作品,必须有所提炼和升华,而诗歌显然比散文要求更高。“亲热的态度”在散文中虽然有助于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但在诗中推心置腹就显得过于亲昵,让读者无所适从。

毕竟,诗歌是用来抒情寄怀而不是对话交流的,所以,在散文中可以无所顾忌的个性,在诗歌中就必须有所收束,最好的诗最好能让读者瞬间沉浸到诗的意境和情调中去,同时忘了作者和意思。归根结底,诗人个性可以各异,但其伸展只是创作的必由之路,而并非作品立世的标签。千峰竞秀在历史苍茫中亦如殊途同归,唯有艺术的完美显现,才能汇入永恒。

杰作的奥秘向来是在相反相成中的,越是情感的急流,越是需要引进诗的河床恰当地表达。从形式上看,《再别康桥》段落均齐,节奏分明,韵律感强,特别是采用首尾两节的递进式呼应,巧妙烘托出诗人对母校深深眷恋而又悄然离去的复杂心境。全诗既有灵动的气息,又不过于飞扬;既保持了亲切的个性,又不同于散文中那种亲热劲儿。

还有一点非常可贵,就是对语言的浸润与诗化。一个词,一种意义,本来很平常,但当一位诗人天才地用过之后就不仅指向意义,也指向情感,而全社会从此也乐意这样来引申和使用。一个民族的语言正是在不断诗化过程中变得“余香满口”的。但语言诗化的约定俗成又是非常玄妙和困难的,特别相对于古诗,现代汉语表达的优雅与丰富性显然远远不够,任重而道远,而有的诗人一辈子都难得有一点贡献。不过,至少在《再别康桥》中,“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已经稳定地扩展了现代汉语新的语境。同一文化背景的中国人只要一听到这两句诗,心里就会感到亲切和共鸣,知道“轻轻”不仅是“蹑手蹑脚”的意思,还另有一层脉脉含情、依依惜别之意。诗人对本民族的重要性,正在于诗意情感的酿造和语言的诗化与洗炼,他们所体验的美好,千百年后也会通过杰作在后代人心上熠熠生辉。

《再别康桥》能够脍炙人口还有一个特殊因素,就是“怀念母校”基本上属于现代题材。中国古诗中抒写离情别绪的作品很多,也很好,简直无法超越。但囿于时代环境,古人与人相别,与地相别,却很少有与学校和单位相别之作。而今人所受教育时间之长,学校作为与年轻人命运发生广泛而深刻联系的人生驿站,早已成为一种现代生活方式。

当年轻人最终离开学校,跨入社会之时,心理上还有孩子气的一面,又必须马上成为大人去独立奋斗;既充满向往,又忐忑不安;既心潮起伏,又故作深沉。这种稚气未脱而又渴望成熟的复杂心绪,在古诗中找不到恰当的表达,却能在《再别康桥》中得到相应释放。该诗的情绪内蕴恰恰是既浓烈又内敛的,既像是初出茅庐,又像是有所彻悟;既有“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的深情怀爱,又有最终“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真性情、真潇洒。总之,既是对校园时光的恋恋不舍,又是力图对这种情感的超越。当你聆听一届届毕业生用他们颤抖而故作镇定的声音朗诵时,你就明白为什么《再别康桥》会久唱不衰,成为献给所有母校的经典告别词,因为表面宁静的旋律下回旋的是一代代青春的激流。

艾略特曾说,一个诗人若25岁以后还能写出诗来一定要有历史感,这话曾经鞭策过多少人,但徐志摩25岁上才开始写诗,始终保持着纯真的勃勃生气,文思并未衰退,还留下了几首传诵至今的好诗,真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