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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蒂:纸有千秋业
来源:光明日报 | 杨海蒂  2023年12月08日08:51

被誉为“大自然的天书”的武夷山,拥有世界自然遗产、世界文化遗产双重头衔,其“千峰来朝,万山俯首”的最高峰黄岗山,位于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境内。很多人不知道,横跨江西、福建两省的武夷山,其实不仅出产茶,还生产纸。武夷茶叶哪家强?江湖尚无定论,而“武夷纸张”以铅山连四古纸为佳,却是不争的事实,自古就有定论:明代高濂《遵生八笺》,将连四纸列为元代“妍妙辉光,皆世称也”的精品;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多处记载并高度评价连四纸。

所谓古纸,指历代有史料意义和文化价值的纸张。

神奇的造纸术,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从目前史料来看,江西造纸在唐代有了最早记录,在明代进入全盛时期,清代依然繁荣,并有铅山造纸的官方记录,清代田园诗人程鸿益所作《铅山竹枝词》,便对竹纸的复杂制作工艺有过精彩描述:

未成绿竹取为丝,

三伐还需九洗之。

煮罢煌锅舂野碓,

方才盼到下槽时。

双竿入水搅纷纭,

渣滓清虚两不分。

掬水捞云云在手,

一帘波荡一层云。

连四纸是中国手工竹纸的杰出代表,是传统社会的手工纸名品,质地洁白、细腻绵密、平整柔韧、防虫耐热、轻薄吸水、久不变色,素有“寿纸千年”的美誉。最好的连四纸,帘纹既隐约又光华内敛,薄如蝉翼又韧性十足。旧时经书、贵重典籍、碑帖、契文、家谱、书画、扇面等多用连四纸,《康熙字典》《永乐大典》等线装古籍用的都是连四纸。“着墨鲜明,吸水易干”的特点,使连四纸成为文人墨客心目中极其优质的书画用纸,许多字画、印谱、拓本依托它得以传世。纸也是有命运的,天道之数盛极而衰,连四纸在清乾隆后期最为兴盛,到民国时期已大为衰落,不过也还销往商务印书馆等大型印书机构。及至20世纪90年代,连四纸因手工成本高,生产一度中断。2006年,连四纸制作技艺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又被定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2018年,连四纸列入第一批“国家传统工艺振兴目录”。连四纸浴火重生,而今不仅销往国家图书馆及多省图书馆,还被许多书画家、鉴藏家订购。

据说,连四纸之所以好,首先是因为铅山的竹、水、空气好,这三个先天条件必须齐备,缺一不可。

出于对“江西文房四宝”之一连四纸的敬意,我登临武夷山国家公园(江西片区)时,顺便上鹅湖书院旁罗溪村的连四纸复原手工生产线参观过,所见所闻证实,所言不虚。

鹅湖书院?没错,就是朱熹与陆九渊兄弟“旷世之辩”、辛弃疾与陈亮“千古之晤”的鹅湖书院,坐落于武夷山下铅山境内。在鹅湖书院连四纸小展馆,我膜拜了用连四纸印制的《稼轩词抄》。

连四纸和武夷茶,曾使铅山物阜民丰、商贾云集。造纸业鼎盛时期,铅山有纸槽两千余张,而“万里茶道第一镇”河口古镇,昔日是与景德镇齐名的江西四大名镇。感受连四纸的纸上风云,揣摩连四纸的前世今生,我不胜唏嘘。纸文化本身是一个严密的体系,铅山人生活在这种文化之中,自然对此体会尤深。50多岁的章仕康,是抄纸行当的个中翘楚,为连四纸制作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据章仕康师傅介绍,他们完全按照古法造纸要求,使用全天然原生态的纸浆、纸药和纯手工制作的木制纸槽、环保优先的焙纸房,一丝不苟完成沤、蒸、漂,舂、抄、焙等近百道工序,全程靠手工、凭经验完成。

比技术高的是戒律。首先是原料的讲究,材料来源须完全天然、毫无污染。苎麻、树皮、藤皮、稻草、秸秆都可以造纸,但用毛竹造纸是最好的。连四纸的原材料,要在立夏前后十天左右,嫩竹即将长出两对芽叶的时候砍伐取用,务必把握时机,否则只能待来年。

得山水清气,铅山自古盛产毛竹,此可谓得天独厚。

上善若水。水在连四纸生产中也至关重要,铅山人认为,“水好”是生产好纸的关键,水质、水温都是决定性的因素。冲、浸、漂、洗要求水量充足且水质清洁,打浆、抄纸则必须用无任何污染的山泉水。铅山水系发达,泉水溪流多发源于武夷山,比如发源于“华东屋脊”黄岗山的桐木溪,是武夷山最纯净的水源,比如辛弃疾命名的千年不涸的瓢泉,水源是顺着武夷山大峡谷岩石间流下去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就是辛弃疾在瓢泉畔写就的。

如果说取材的关键在于“快”,那么其制浆、漂白的精髓在于“慢”。从砍竹到打成纸浆,就有近70道工序,从纸浆到成纸,还有几十道工序,总共需要一年多的周期。“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制纸也不例外。天然漂白是连四纸生产中最为重要的工序之一,分为漂黄饼和漂白饼两个大步骤,需经几个月日晒夜露的漂白,完全依靠自然的力量,不添加任何人工合成的化学制剂(据说也要用一味配药,用神秘的水卵虫树制成),否则过不了几年纸就黄了。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许多古纸、古画,迄今保存完好,而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那些洋纸洋书,早已产生了“图书自毁”危机,就是有力的佐证。

连四纸整个制作过程工序之烦琐、条件之严苛,无出其右。煎料、蒸煮、清洗、晒料、过混、做“黄饼”、漂白、踩缸、灌浆、漂洗、松料、做“白饼”、漂白、抄纸……特别是材料要在锅里一遍又一遍过碱水,要在甑中一次又一次蒸煮,要在火墙上一回又一回烘焙,让我想起俄罗斯作家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中所言“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一根根毛竹,也必须经过千锤百炼的苦难历程,才能成为一张张以“几乎无尘埃点或破皱处”为标志的连四纸。多么不易啊!

精益求精的技术工艺,独有的天然漂白秘诀,为连四纸赋予了纸质洁白、永不变色的优良品质,使它具备了其他传统手工纸所不具有的独特价值,故而使它成为手工纸中的极品。据铅山县博物馆馆长钟文良介绍,与铅山有关的文化名人,如蒋仕铨、汪东兴、郭沫若等,曾经都以使用连四纸为乐。

《考工记》认为,“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在我看来,这句话简直就是为连四纸量身打造的。

(作者:杨海蒂,系《人民文学》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