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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到十多遍也不多” ——我的文学蒙师张宗涛
来源:文汇报 | 胡钦文  2023年12月12日13:31

2018年冬,学院通知该为毕业论文联系导师了。我急忙发消息给张宗涛老师,说自己准备写一篇小说作毕业设计,问他是否可以指导我,他答应得极爽朗。没过几天,学院的安排下来了,他就是我的指导老师。

如果说有谁是我文学上的蒙师,那一定是张老师。小学中学老师对我的影响侧重语言的工具性,而他告诉了我语言之美、文学之美。他告诉我唯有作者的苦心经营,才有貌合自然的谋篇布局。我的文学之门由他打开,四年之后,能写一篇小说请他指导,由他鉴定,我真是幸运。

他的《基础写作》课只开了一年,这很可惜,因为听他的课实在是享受。我大一时曾不止一次傻傻地对舍友说,我一整个周都盼着张老师的课。我觉得他真有一种本事,能把黑乎乎的、印在纸上的东西讲活。文章是什么,是一排排的字。这有电影好看吗?有游戏好玩儿吗?他讲过后,就有了。

开学不久,老师为我们讲授朱自清的《背影》。他带我们逐段分析,有些语句他读出声来,提醒我们注意。第二段开头,“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这句话他读了两遍。“满院狼藉”这四个字他也重重地读了两遍。接着,他把父亲对“我”说的话读了出来:“事已至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又读了一遍:“事已至此,不必难过。”老师语气低沉。他停下来,缓缓地问我们:“祖母是谁?”教室里十分安静。他答说:“祖母是父亲的母亲啊!第二段,母亲去世了,差使交卸了,满院狼藉。父亲本人难过吗?”他接着说:“当然!那他为什么对‘我’说‘不必难过’呢?他是担心自己的儿子……儿子簌簌流泪,他说不必难过,说天无绝人之路,是在安慰‘我’呢。”老师语气动情。

后来读到张老师的散文《父亲的眼泪》,我才明白为什么老师说,每次读《背影》他都会热泪盈眶。文中的父亲“一出生就跌入了磨难中”,祖母与二伯吸鸦片花光了一大柜银元,家中开始卖地;长到学龄,家贫,父亲只能务农,一天学也没上;后来家道日昌,父亲家中一点点赎回被当光的土地,兄弟也都长大成人。可没几年,土地归了公,全家成了社员,整风运动中,亲人自绝。父亲一生历经磨难,但少有哀戚抱怨,总是默默承受、踏实苦干。《父亲的眼泪》一文中,坚韧的父亲没能言语表达,是在用行动安慰儿子“事已至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背影》第四段,父亲送“我”去车站。父亲因为事忙,本来说定不送“我”,再三叮嘱一位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但他终于不放心,决定自己送“我”。老师评道:“本来说定不送,最后又来相送。朱自清这样写,而不是直接写父亲送‘我’到站。把笔宕一下,感情就变得曲折,有了纵深。”

老师将最后一段中父亲写给“我”的信誊在黑板上:“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上中学时,也听过《背影》,但老师们对这封信提得少。张老师很注意这封信,他读了两遍,开始评点:“父亲写给‘我’的信肯定不止这些内容,朱自清选这几句话,很有深意。两地相隔,为了避免儿子担心,父亲先写身体平安。既然报了平安,为什么又说膀子疼痛厉害,大约大去之期不远?”张老师顿了顿,“是要给儿子报个信儿。如果真有不测,他心里好有个准备。”

老师带我们梳理完全文,总结说:“这种写法叫悖谬。”悖谬写法,前后表述不一。明明父亲丧母赋闲满院狼藉,却安慰“我”不必难过;明明事忙不便且嘱咐了人,还不放心,亲自送“我”;明明膀子疼痛大去之期不远,先说身体平安。这样写,曲折徘徊,文章才有值得品味、咂摸的地方,才有余味。

听老师讲课像什么呢?大约像吃美食。不是品茶。老师的课没那么虚,是很实在、很质朴的。遇到老师之前,我“吃”得很糙,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老师上课为我们讲《午餐半小时》《背影》《故乡》,给我们放电影《高兴》《手机》,要求我们课后看《古炉》。于要讲的内容,他都“吃”得儒雅,很有条理。一段一段地分析,一点一点地理,认真、仔细、耐心。讲完一篇好文章,他脸上定有种向往和满足。这影响了我。原来一篇小小的文章,里面有这么多曲折徘徊。

请他做导师,我和树富共到过他家三次,每次他都很耐心地教我们。写文章这种东西教不出来?怎么教不出来?世上哪一门知识、哪一门学问是教不出来的!学科性质不同,教法各异罢了;各人资质有高下,学得有深有浅罢了。写作当然能教,张老师也会教。

每次去他家,回来整理笔记,足足有三四页。从中国作家到俄国作家,从50后写作者到80后写作者,从文本细读、文学批评到中学语文基础教育,他都很仔细地和我们“探讨”。谈的问题很多,但老师最常提的是“磨”“扎实”“结构”和“小文章也要包含有东西”。我以为归纳起来,是很简单质朴的俩字,“认真”。他谈到他投稿时,编辑说他总要往里“放些东西”(多关于世道人心),因而称他老作家。这很中肯。

教我们,必得举例。我把老师所写的小说散文打印下来,请他指教。一篇文章由作者自己说破,读者便会时获“物外之趣”。我为是他学生,有这点特权暗喜。

老师有篇散文,《一套康熙字典》。文章主要内容是:“我”本有套太祖传下来的《康熙字典》。留在大学任教后,三哥把字典送给“我”说,家里谁都不配拥有这套祖传的典籍,现在你配!“我”把字典带回大学,放到教工宿舍墙壁上的小书架里。教工宿舍不止一人,有些已婚,“我”不时要回避、到外借宿。婚后,“我”要安顿妻子、联络分房、处理矛盾。“我”忙于应对生活的艰难,记录着家族命运、凝结着家族愿景的《康熙字典》却在拆除教单2楼时,丢失在瓦砾之中。

老师的文章没有从“我”留校任教开头。文章第一段先写“新识一友,好藏书”。“我”和这位朋友几次相约去相一套清版《康熙字典》,好友却回说一直在忙,忙孩子上学、亲人生病,“我”心急如焚。我问老师,为什么开头要戴个“帽子”,是不是像宋元说书,当个“得胜头回”?老师说让我多读读结尾。结尾倒数二、三段,时间跳跃到二十多年后。“我”住上了150多平米的大居室,书房里摆着一溜儿核桃木的阔大书柜。现在的“我”,午夜梦醒,常常问自己:日后,我拿什么传给我的孩子呢?最后一段有句:“我急切地盼望那位藏家朋友赶快渡过难关。”呼应开头“心急如焚”。

张老师作文最讲结构,一丝不苟,严丝合缝。老师点拨我几处,我又反复读了几遍,终于明白。《一套康熙字典》,主要内容是写二十多年前“我”丢失祖传的《康熙字典》这件事。“我”忙于生活、家庭,把承载着家族愿景的《康熙字典》丢掉了。肉身安顿,灵魂无栖,这是第一重对照。二十多年后,“我”“阔”了,物质生活变好了,可“我”常常责问自己该拿什么传给孩子。二十多年前“我”只顾生活忘了传承,二十多年后“我”常常自责悔恨。这是第二重对照。开头的“帽子”,讲一位好藏书的友人,也为生活奔忙,迟迟不去相书。藏书家朋友的处境与“我”的遭际形成第三重对照。个体的遭际,就是活生生的历史。文中“我”与“我”的家族,既是个人的“小家”,同时可以看作是“大家”的缩影。

老师点拨后,我又把文章读了好几遍。横向上有多重比照,纵向上不止一重寓意。耐嚼!

我打印了老师好几部作品,圈点、划线、旁批,不懂的地方把问题记下来。闲时想一想,想不通了,就等着再去问老师。

第二次去老师家,请他在开题报告上签字。又跟老师谈了很长时间。我和树富起身告辞。出门后,树富说老师其实已经累得很了。我这才觉察,谈的时间太长。老师没休息好,原是撑着给我们讲论文的。

第三次去他家,我的小说仍有不少问题要改,他看我似乎泄气,鼓励我说:“没事儿,这个篇幅的小说,磨到十多遍也不多。”他说我还很年轻,又是好苗子,方向没错,要好好努力。

他照例送我们出门。本已道了别,他却仍站在门口。他顿了顿说:“你要违约考研,我看你要不考××的研究生。他们手下有资源。现在就是,有资源,有了平台,你好出头。”我望望门内的他:“老师,那些院校招研究生,很多名额留给了本校,依我这样,是考不进去的。”他默然。我继续说:“我想考研考博,其实是想教学、写作两条路都走。照现在这个情况,写作,出了头又能怎样呢?”

我了解老师的留校经过。1980年,张宗涛老师收到陕师大的录取通知书,同年9月入学。毕业前夕,1984年秋天,他写了个中篇小说《秋天里的故事》,投给湖南某杂志。次年元旦前,有位姓彭的老编辑来信邀他去编辑部改稿,前后花十来天改好。编辑部的老师们一致认为不错,决定留刊。正因这篇小说,写作教研室的刘明琪老师找他谈话,并向侯雁北先生力荐他留校任教。然而毕业前夕,杂志忽然将小说退回,说不适合他们刊物。系里关于张老师的去留产生了争端,复杂而激烈。侯雁北先生仔细审读了《秋天里的故事》,执意留他。1985年6月到9月,大约四个月里,先生劳了许多神。直到9月,张老师的分配才坐实。一部中篇小说出彩,便得以本科毕业后留在写作教研室执教。其中不乏张老师的天赋、能力和幸运,更因那个时代的“不拘一格降人才”。时过境迁,如今想留在高校任教,学历是“硬门槛”,至少得博士。

听了我的话,老师点点头。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神情似乎黯淡些了。那是一个真正爱文章、可惜文章的人才会有的黯淡。

我当时真不应当就那么走了,我该补说一句:“老师,不管业余搞还是专门搞。我都会尽力,照目前所拥有的最高水平,认认真真写,不羼水,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

论文写完,答辩通过后就毕业了。2019年7月毕业,直到2023年,一直没和老师见面,只能偶尔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老师的动态。今年3月25日,甪直镇举办了第五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颁奖典礼,张宗涛老师的中篇小说集《地丁花开》获奖。这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2020年12月启动,2021年9月29日就公布了拟获奖名单,直到今年3月25日才举办颁奖典礼,前前后后将近三年。看到拟获奖名单时,我就想发消息祝贺老师,终于没有。直到颁奖典礼后,我才敢发消息给他:“张老师,祝贺您!《地丁花开》(短篇小说集)张宗涛(西安翻译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协会员)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年11月。”

张老师宽厚谦和,发了几个捂脸的表情,又发来一句:“谢谢,丢人显眼!”

“才不呢!我为老师骄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踏踏实实做出的东西,不管拿的是大奖小奖还是金奖银奖,安心。”

老师拿奖后,并不热衷于宣传、活动、演讲,很少露面,只是默默地出版了自己的新作《守身如莲》。年过花甲,他离开母校,没有“全职写作”,选择去到另一所学校,继续站在已站过38年的讲台上。

今年7月,我的短文《树富》发表于《文汇报》。老师读后很喜欢,转发在自己朋友圈里,配了一小段文字:弟子之闻达,乃师者之心也。弟子之贤能,恒师者之愿也。老怀欣喜,转以志贺!树富入职不过五年,算是很年轻的教师;我一直学习写作,成果总是不多。说是“贤能”“闻达”,是老师善意的鼓励了。

我回复老师:“感谢老师!永远忘不了一年《基础写作》课里您的启蒙。回首看去,是您和师大写作教研室的老师带领我们走入文学的大门。高校开设写作课,推行文学教育,而不仅仅是文学史、文学理论、语言学教育,功德无量。”

老师回得简短:“我想一切都会向好的,因为人性总要正本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