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诗宇:毫毛上的《西游记》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在那个仿佛被抽掉仙法,虽然也铜头铁臂但只懂得抡动铁棒的孙悟空背后,还有一个齐天大圣。
金盔金甲,一个身外身法就化一成千,跳出三界,不在五行。
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这不是真假孙悟空,而是整本《西游记》。
一、身外身法
促使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最初动因,是《西游记》中的毫毛。准确地说,是孙悟空那能施展身外身法的毫毛。
大圣见天色将晚,即拔毫毛一把,丢在口中,嚼碎了,喷将出去,叫声:“变!”就变了千百个大圣,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战败了五个天王。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
孙悟空以一化千,所向披靡,这个场面的震人心魄,是文明级的。
1999年,21世纪的前夜,日本漫画史上出现了一个名为漩涡鸣人的形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一千个“影分身”震撼、击溃全世界漫画读者的心理防线。
读者们已经在无边的现实里见识过飞机高铁、火箭升空,在像天空一般的银幕上看过侏罗纪的恐龙、未来太空中的战舰,但当这一千个影分身在小小的漫画书上出现时,他们仍是哑然,旋即沸腾,后来这部名为《火影忍者》的漫画成为全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文艺作品之一。
而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指出,这个场面直接借鉴了《西游记》。
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出现于十六世纪末,是我们今天能看到大多数《西游记》的底本;而据学者考证,早在元末明初已有了一个故事相对完备的《西游记》版本。难以想象,把时间和空间从1999年向前推移几百年,那时的读者会如何被这一幕震撼。
而《西游记》告诉我们这还没完,每个身外身还有自己的性格。例如孙悟空对战混世魔王时:
不知这猴王自从了道之后,身上有八万四千毛羽,根根能变,应物随心。那些小猴,眼乖会跳,刀来砍不着,枪去不能伤。你看他前踊后跃,钻上去,把个魔王围绕,抱的抱,扯的扯,钻裆的钻裆,扳脚的扳脚,踢打挦毛,抠眼睛,捻鼻子,抬鼓弄……
(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
去傲来国为猴子猴孙偷兵器时:
……变做千百个小猴,都乱搬乱抢;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尽数搬个罄净。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
这两幕非常有趣,小猴们名为分身却各个不同。
后世很多《西游记》的模仿者,比如前文说过的《火影忍者》,还有更早的《龙珠》,里面的角色一旦变出了“残次品”分身,都会明显感到挫败——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现代工业、流水线、科层制、基因、克隆……这些远先进于《西游记》时代的观念或知识先入为主,让我们早就习惯了“标准化”。而《西游记》中的这些毫毛小猴,不仅各行其是,更有力气大小的差别。
“力小的拿三二件”,这角落里的七个字绝不会是作者没话找话、画蛇添足。作者和孙悟空对分身之差别的默许,除了有《西游记》一贯的诙谐味道,在今天看来更有一种“古意”,那是能给今天读者带来强烈陌生感的东西。
随着视觉艺术在技术层面的更新,《西游记》的影视、动漫、游戏改编空间得天独厚,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无人能及。但上述的缥缈韵味,是任一改编都未复现出来的。
二、文本的裂隙
这毫毛奥秘无穷,使用者的心理更是难以捉摸。
与学界对《西游记》的关注点不同,普通读者和观众最好奇的是孙悟空为什么在大闹天宫时表现得极为强横,而到了取经路上就只懂得向满天神佛搬取救兵。这个现象最集中的体现,就在身外身法的使用。
身外身法有大用与小用,大者能让悟空以一化百千,小者只动用一二毫毛,变做假身或瞌睡虫等。以世德堂本为例,一百回中身外身法的大用除了上面引述的第二、三、五回,在西天取经的过程中只出现在第二十一回斗黄风怪、三十五回战金、银角大王、四十四回解救车迟国众和尚、五十一回战兕怪、六十四回阻止祭赛国人远送、七十二回降盘丝洞众妖、八十六回灭豹子精洞中小妖、九十回战金毛狮怪等少数几个回目。
其中除了第二十一回斗黄风怪分身被狂风吹走,第五十一回战兕怪分身被太上老君的金刚琢收伏,其他时候身外身法一出,妖怪都是一触即溃,困难都是迎刃而解。
那么问题来了,书中并没写身外身法损耗真元或不可重复,反而是“根根能变”“应物随心”,为什么悟空在九九八十一难中,总是宁费许多周折,也不愿用身外身法逢凶化吉呢?
观察《西游记》的成书过程,玄奘弟子辑录撰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大唐西域记》偏向纪实,孙悟空并不存在。北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孙悟空的雏形出现,乃一自称“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的白衣秀士。此白衣秀士并非武斗派,而以见闻学识为长,几次伏妖不过靠大梵天王所赐道具,这么安排的目的是体现佛法的无边(张锦池《论孙悟空形象的演化与〈西游记〉的主题》)。以此为例,孙悟空的形象是在逐渐演变着的,而不由其中的某一个作者决定。
四大天师奉旨意,即出灵霄宝殿,对行者道:“大圣呵,玉帝宽恩,言天宫无神思凡,着你挑选几员天将,擒魔去哩。”行者低头暗想道:“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胜似老孙者少……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强似老孙,却怎么得能够取胜?”许旌阳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不同也。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哩。你好违了旨意?但凭高见,选用天将,勿得迟疑误事。”
(第五十一回《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作者也知道这个问题构成了叙事上的漏洞,于是借许旌阳一番话,看似轻巧地给这个问题留下了很多遐想的空间。实际上,我们熟悉的那个孙悟空是石头所生,天父地母,看似来去自由;而文本层面的他则是多个角色的结合体,由无数“前世”汇聚。他之所以在《西游记》中表现得时强时弱,还是因为西天取经之前的故事乃是专为“孙悟空”打造,他尽可大胆表现,战天斗地;而随着唐僧的出现,与金箍一齐笼罩在孙悟空命运之上的,还有之前数百年已经被讲过无数遍、在时间的锤炼中变得极为坚固的取经故事——它们坚固到决不允许一只妖猴总是施展最强的身外身法,用一己之力打破佛法无边、一切命定的故事框架。
然而这能从文学研究的角度解释问题,却满足不了普通读者。不是谁都信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平话》等前置文本的存在意义,曾经我也只是把眼前这一本几百页的《西游记》当成所有“西游记”,把多个文本碎片拼贴而形成的裂隙,当成孙悟空在性格和命运上本来就存在的复杂性与撕裂感,并用自己的心灵去亲近、体认这个形象,生发出无尽的联想。
研究讲的是理,但阅读动的是情,即便是现在,我也仍然认可这种阅读。
罗兰·巴特说“作者已死”,意思是读者有权力对文本作出任何合乎逻辑的解读,而不必看作者眼色。也许这位20世纪的法国人不知道,他理念的恰切注脚其实在古老的东方——根本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告诉我们《西游记》的作者是谁。作者已死,又或者说他压根不存在,孙悟空的身外身、七十二变、三头六臂,说的其实是我们把自己投入到故事之中,看到的不同面相。
而我从中看到的,是一张饰演命运悲剧的无奈脸庞,和一张在有限空间里闪展腾挪的谐谑面孔的叠加状态。
三、Comedy and Tragedy Mask
《西游记》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特别有趣,这是一出典型的“戏中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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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山老母、观音菩萨、普贤菩萨、文殊菩萨在取经路上变作一母带三女,以美人计考验取经小队诚心。看到香艳场景,唐僧“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迅速把舞台中心让给猪八戒。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这般美色,他却心痒难挠,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他嘴上说师兄弟们“不要栽人”“从长计较”,背地里找黎山老母搭讪,一口一个“娘”叫得火热,卖弄自己的丑力气。
甚至猪八戒还想一口气把三个女儿都娶下,“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此“熬战”,实在是让在童年启蒙阶段接触《西游记》简本以及影视改编的几代读者大跌眼镜。
八戒后来被四圣捆在树上,他的愚昧、狎邪着实好笑。毫无疑问他或唐僧都是戏中人,黎山老母等四圣则是充满先锋气质的导演客串演员。相比这些,我更关注身处角落的孙悟空。沙和尚和白龙马没有戏份,实因他们是次要角色,孙悟空在这一回目中的“让位”则耐人寻味。
行者闻言,急抬头举目而看,果见那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盈。情知定是佛仙点化,他却不敢泄漏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
(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上面说的是闹剧开演之前,唐僧要到四圣变就的宅邸投宿,悟空一眼看出其中虚妄,仍是配合演出。这不太符合我们对孙悟空的一贯印象,事实上这样的场景在《西游记》中多有出现。比如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观音菩萨扮作一个“老妈妈儿”;又比如第七十三回《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黎山老母扮作“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孙悟空都是老老实实配合表演——说句题外话,神圣们“Cosplay”成人间女性,多出现在取经小队遇到雌性妖怪以女色诱惑的回目。
不知悟空的火眼金睛面对这草台戏,是否感觉尴尬,但没办法,他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为虎作伥”。比如猪八戒淫心大动时,悟空就顺势说“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然后再变作红蜻蜓,带着读者的眼睛旁观八戒丑态出尽。一直以来,人们都把悟空说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但我却从中看到了这位神通广大者的平庸,他就像是我们这些每天“被迫营业”又不敢反抗的普通人。
所谓Comedy and Tragedy Mask(喜剧面具和悲剧面具),是戏剧的象征,就像悟空无论是捉弄八戒,还是因为师父死了大放悲声,那都是面具、都是表演。面具后面的是什么?舞台上下的人其实都不关心,而我感觉那应该是疲惫、空虚、迷茫。
下面是金角、银角大王一劫中的段落:
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着脸,脱脱的哭起来。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恼,他就泪出痛肠,故此便哭。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汛。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到此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
(第三十四回《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悟空身材矮小,暗自无人时委屈垂泪,上台时间到,又要抹一把脸强作诙谐。谁能想到这是齐天大圣呢?分明就是查理·卓别林常演的含泪微笑的流浪汉。《西游记》很长,齐天大圣的故事,就留给齐天大圣们说吧,我辈苟且,实在无法略过取经路上把孙悟空写得低微的笔墨。况且,这么威风的孙悟空也只能如此,对于世俗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四、无意义大戏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就在于阅读的过程中你总是忍不住怀疑自己,之前的某个感受在此刻已经得不到印证,新的见解却又喷薄而出。因此谈《西游记》这种作品,无论怎么说都是片面的,说的都是此刻自己的所思所想。
最近读《西游记》,突然对如来、观音的形象产生莫名恐惧。
与一般的讲经故事,喜欢将他们和世俗意义上的道德相绑定不同,《西游记》中如来或观音几乎是不分善恶的。故事中如来全知全能,如果说安排金蝉子西天取经是为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那么安排西天取经路上这么多妖魔,这么多杀戮与枉死又是为何?世俗逻辑上的自相矛盾,让观音、如来等形象滋生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恐怖。那颇像科幻小说或克苏鲁小说中会有的感觉——毁灭你,与你何干。
小说中西天取经的缘起是非常随意的,只是孙悟空伏法后的“一日”——没有任何特殊,只不过孟秋时节,如来盆中的“百样奇花、千般异果”开了,于是召集众人开个“盂兰盆会”,之后的“讲话”环节突然布置下这么一项任务而已。之后观音便承诺寻人取经,各路神佛家的童子、动物开始有意无意地失踪、下界为妖,为取经之路营造出险恶氛围。
这“盂兰盆”分明就是个隐喻,所谓漫长、壮阔的取经历程,不过是佛祖“人工养殖”的盆景罢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时间观也有趣,这时间差仿佛一组变速齿轮,上面微微一动,下面天翻地覆,如来或玉帝就像是看故事的你我,很快就能看遍无数离奇或悲苦的人生。
于是,我很难理解孙悟空为什么被解读成一个自由、高大的英雄形象。在这场演出中,孙悟空不过是个稍微清醒一点的演员罢了。他知道这世界的虚妄,也知道自己必须演下去,也只能演下去。曾经他在乌鸡国,看到菩萨坐下的狮子为祸人间,“愚蠢”地问过菩萨这样的话。
行者道:“菩萨,这是你坐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么走将来成精,你就不收服他?”菩萨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行者道:“这畜类成精,侵夺帝位,还奉佛旨差来?似老孙保唐僧受苦,就该领几道敕书!”
(第三十九回《一粒金丹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间生》)
之后菩萨说乌鸡国王因为认不出自己的化身,而派青毛狮子来惩戒;悟空又问无辜百姓谁来负责,菩萨答狮精篡位这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悟空再问那被他玷污的皇后妃子怎么算,菩萨竟回答这是一头“骟了的狮子”。菩萨对答如流,实则不过是玩笑般地“哄”着悟空,也哄着读者罢了。这一切皆是安排好的,而那些悟空没有发问、真正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所在,也是安排好的。大闹天宫时他胸中燃烧着无名怒火,见到玉帝也不过“唱个大喏”;取经路上已然非常驯顺,对观音是动不动纳头便拜,有气也只是朝无关痛痒的妖精或八戒来撒。
而前面说到的身外身法,时用时不用也就不难理解了——就像任何逢场作戏的雇员一般,活干得慢了,固然是不成的;干得太快,也不成,因为做无意义的事情,过于认真努力的态度容易变成反讽,惹人不悦。
《西游记》中幽默的场景很多,但最让人哑然失笑的,其实还是第九十二回唐僧师徒与奎木狼的再次相见。
《西游记》第三十、三十一回,奎木狼与天庭披香殿的玉女两情相悦,为了私奔,先后下界。奎木狼化身黄袍怪,玉女转世宝象国公主。公主忘了前世姻缘,奎木狼将其夺来,日夜温存等来的却是出卖与背叛,而后取经师徒又杀人诛心,八戒、沙僧把奎木狼的孩子高空抛下,摔成肉饼。奎木狼的爱情悲剧让人动容,然而到了第九十二回,孙悟空天庭点将,点到了奎木狼,后者见到杀子仇人们竟毫无反应仿如失忆。作者还挑衅般地支走了其他天兵天将,专门留奎木狼与八戒和沙僧这两个“仇人”相见。更过火的是,唐僧感谢救命之恩,八戒说“礼多必诈,不须只管拜了”,奎木狼竟说“天蓬元帅说得有理”,如果看文本就会发现这中间没有任何火气和忍辱负重,是纯粹的“风平浪静”。
这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西天取经共经人间十七年,对于回到天庭的奎木狼来说,不过是十数天后,他就已能平淡、释然甚至谄媚若此。也许是作者写出了差错,或文本拼贴的过程中露出马脚,但是当我们秉承着“作者已死”的观点去阅读时,这种黑色幽默其实是令人震惊的——孙悟空们与奎木狼同为“演员”的默契对视,能解构西行之路的一切意义。而按照如来全知全能的设定,他们究竟为什么而忙碌呢?
学者们常说《西游记》有批判现实的特色,依我看,这批判的终点,恐怕还是指出现实中种种声势浩大、沸反盈天,尽皆如戏一般荒诞、虚无。
五、毫毛中的一根刺,无意义中的意义
在《西游记》的一百回中,有一“附录”格外扎眼,其名为《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讲的是取经之前唐僧的身世。据说它来源于杂剧,在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释厄传》中已经出现,比1593年的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更早。明代版本普遍不收这一回目,而清代各本又都收录,直至今天被我们普遍接受。(蔡铁鹰《〈西游记〉“附录”考》)平心而论,这一回怎么看都不像《西游记》其他回目的笔墨。然而就是在这附录中,有一个我怎么都忘不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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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大唐宰相之女,三藏的生身母亲,被唤作满堂娇。招亲之日她的绣球砸中新科状元陈光蕊,于是郎才女貌花前月下。成亲后她随光蕊赴任江州,渡河时艄公乃是强盗,贪图满堂娇美色,杀了光蕊,偷了官凭,走马上任。满堂娇已有身孕,被以死相逼,为了三藏只能忍辱负重,后将初生婴儿偷置于江水中,被金山寺和尚收养。一晃十八年过去,孩子回来相认,朝廷班师出征,丈夫还魂归来。在大团圆结局中,满堂娇竟自杀了。
按小说里的意思,大概是团圆结局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唯独这个可怜女人被强盗在十八年间玷污的贞操不可逆转。因此,他与宰相父亲重新相认时自杀一次未遂,与还魂的丈夫重聚时自杀一次未遂,而直到团圆后,所有人都放松警惕,她才“毕竟从容自尽”。
此时,为何没有哪位神佛站出来说一声,那强盗其实是个“骟了的强盗”?在我看来,满堂娇之死有无关伦理、道德,超越书中所有角色的意义,就像满堂娇受辱的“十八年”,正好比她的儿子西天取经的“十七年”,更长了一年。我们都知道那些挫折与悲剧尽皆是为了西天取经而着意安排,所谓贞操之有无不过也是一念之间。然而与孙悟空、奎木狼那些神通广大,却敷衍其事者不同,凡人满堂娇在忍耐中演完了这场戏,在旁人纷纷谢幕时,她拒绝对这被导演的命运一笑了之。她的认真刺痛了整个西游世界。
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附录《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
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西游记》目录)
大概因为这刺痛,许多版本拿掉了这个附录;又或者正是为了这份刺痛,有人撰写此篇,并且没有更改后续的回目数字,就让它以“附录”的身份狠狠钉在《西游记》目录的第八、九回之间,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它的存在。
这是《西游记》中的一根刺,也是无边现实中虽然渺小、但又确实存在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