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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魔术师
来源:澎湃新闻 | 许志强  2023年12月20日09:10

科尔姆·托宾的《魔术师》(The Magician)尚在创作,书讯便已流传开来,他要把德国大作家托马斯·曼的生平写成小说。这个题材是艰深而有吸引力的,令读者翘首以待。

托马斯·曼的家庭堪称文学之家,在德国当代文化史占有地位;哥哥和长子都是著名作家,其兄弟姐妹和子女当中人才辈出,而吸毒、自杀、乱伦的也不乏其人。托马斯·曼是同性恋,他的六个子女中有三个也是。长子克劳斯·曼曾写道:

我们真是一个奇特的家庭!以后,人们会撰写各种书籍来介绍我们,而且不仅仅是介绍我们中的每一个人。

确实如此,传记和学术论著素来对曼氏之家感兴趣,已经是翻箱倒柜了。托宾的新作是探究这“奇特家庭”的又一个尝试。

托宾此前写过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的故事(《大师》),口碑颇佳。《大师》细腻的笔触中那一抹忧郁的紫罗兰色,或许是属于爱尔兰,得之于乔伊斯,用来为亨利·詹姆斯的心境着色倒也宁帖。托宾擅写文人气质,寻绎其幽雅内敛的心迹。《魔术师》中译本五百三十六页,厚厚的一部长篇小说。从托马斯·曼的童年写到晚年,如此巨细无遗也有点出人意料。人物是真名实姓,事件也有根据。评论界说它是“历史小说”,没错。说它是“传记小说”也对。从小说的角度讲,情节为“事实”所框定,其传记的性质也就确然无疑,而虚构多半是限于细节(熟悉托马斯·曼作品的读者会看到,《魔术师》的细节多半也有出处)。总之,该书的意图是清楚的,要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可信的托马斯·曼,在纪实的意义上,在虚构的意义上,都经得起推敲。

此书共十八章,以地名和年代为标记串联人物生平。半个多世纪的人生历程和时代风云,在叙述的平缓的累积中显得含义丰富,并且始终保持有关远景和遗迹的透视观念。托宾用一种古典风格和透视法来写托马斯·曼,让读者获得和他相同的细致、条理和视野;也就是说,叙述注入巨量的细节和信息,却未曾模糊那位人文主义者的肖像——此人笔耕不辍、硕果累累、子孙满堂,在旧欧洲毁灭的艰难时势中挺了过来;他时时回望过去,忧虑人类的未来;他几乎赢得了一切,却认为这个世界和他相似,终究是一幕衰败、滑稽的喜剧。

《魔术师》是一出庄重的喜剧;它是以挽歌的调子,在对远景和遗迹的默默展望中,给大作家的生平故事划上句号。

托马斯·曼的书迷会如何看待这部小说?

他们是否会将《魔山》《死于威尼斯》之类的作品及有关曼氏的传记拿来和《魔术师》对照,考察该篇的得失成败?

这样读小说当然不值得推荐,没必要如此学术化吧。

不过,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该篇的主角是作家,是文学巨匠。作家的个性和思想主要是通过作品来体现;生平细节是佐证的辅料,不足以阐明经验和奥秘之间的关系。不分析创作何以描写作家?评传总是试图用作品阐析来串联生平,而萨特、德勒兹等人则干脆是“评”多而“叙”少,径直刺探奥秘。那么传记小说是否也该像评传,汲汲于作品分析,彰显其文学评论功能?

《魔术师》只提供概要评述。它对曼氏不同阶段的创作设想和创作进程皆有述及,但有些处理显得差强人意。

以小说第五章为例。这一章化用了《死于威尼斯》和《魔山》的细节及背景资料;写威尼斯的美童和老作家,不过是几页不咸不淡的陈述;写达沃斯疗养院的探访,也就是让主人公拍了一张X光片——托马斯·曼化身为《魔山》的主人公汉斯,触及时间、健康、死亡等母题,但只是蜻蜓点水地触及一下,算是交代了。读者对该章将如何阐述《死于威尼斯》抱有好奇,则难免会感到失望:如此轻描淡写,倒不如不写。

和曼氏原作对照,《魔术师》的相关叙述像是褪色发白的照片,只是显出轮廓罢了。和传记作品对照,例如,与赫尔曼·库尔茨科的传记《托马斯·曼:生命之为艺术品》(张芸、孟薇译)对照,托宾的阐释终究是偏于简略,让人较难对曼氏的创作产生总体印象。

《魔术师》第十三章写弦乐四重奏的部分,倒是写得颇为别致;短短的六页描述,将主人公聆听音乐的感受与其创作反思结合起来,是一种多声部描述;《浮士德博士》反常的创作构想,在音乐性的语言氛围中被映衬得十分清晰;曼氏对“邪恶”和“黑暗”的主题性思考也得到凝练的提示。这个段落出现在全书的后半篇,可视为托宾对托马斯·曼的文学总结,包含着他对作家的深入理解和分析,读来给人启发。

小说既要讲故事又要进入作品阐释,总有些难以兼顾(《大师》则不承担作品阐释的任务);托宾的原则是让阐释内在于描述,建构一个表象化的叙述层面;他使用细节描写和对话描写,将心理、行为置于常态化的气氛中,突显其小说家笔法。

例如,写妹妹卡拉之死,库尔茨科的传记是浓墨重彩的戏剧性,托宾的小说则是内敛平静的叙述——

托马斯搁下电话,走到厨房。他记得有一瓶葡萄酒喝了一半,应该重新塞上软木塞。他用力地塞回软木塞。然后他喝了点水,站在那里盯着厨房里的东西,好像其中哪一样会告诉他应该作何感受。

把软木塞塞回去。用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来回应妹妹自杀带来的震惊。有经验的小说家会觉得,一个小小的细节足矣!托宾是否感到这样处理恰到好处,甚至会有些得意?

应该是满意的。小说家有没有本钱就看是否有能力捕捉诸如此类的“简单”细节。托尔斯泰的作品已经提供范例。例如,安娜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眸子变得又深又黑,这一个细节就把恋爱的征兆准确地表现出来了(该细节或许是从《包法利夫人》中挪用过来的,两者的手法和意蕴相同)。

然而,常态化的气氛适合于描写较正常的男女人物,未必适合于描写托马斯·曼这种过分敏感、为写作所异化的思想机器。作家也是人,有其可捉摸、日常化、较稳定的一面,但《魔山》《浮士德博士》的作者如果只是在常态化的叙述层面上构成形象,这究竟算是准确的还是不够准确的?问题值得讨论。

“魔术师”(magician或可译为“巫师”)是曼氏家庭赠予作家的绰号,表达戏谑、敬畏、亲昵、追捧等,也有怪物的意思在里面,暗示这位父亲、丈夫的存在不同寻常。托马斯·曼把歌德称作“文雅的魔鬼”,大致也是相同的含义。“魔术师”“魔鬼”的概念源于歌德及其诗剧,指向一种超道德的状态。而在托宾笔下,“魔术师”就是指托马斯·曼在儿孙面前用手指头变戏法,逗小孩子开心。这个细节一再重复(小说家的笔法!),构成对题意的诠释。如此诠释未尝不可,却不太有嚼头。

托宾的做法是约减,把大作家精神世界中博大动荡的能量递减到较透明的叙述界面;叙述面面俱到,像短弧线构成的球面体,剥除曲面阴影,留下精致的弧度。这种面面俱到回避了托马斯·曼的一个特质,即其心灵的过于复杂的“晦涩性”。

在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看来,“晦涩性”是托马斯·曼最显著的特质,那是一种夹杂着神话、魔性、反世俗意识的“过度的人文主义”,富饶而晦暗,总是引起非议和责难,却充满创造的能量。以此观之,将“过度的人文主义”兑现为可控、适度、稳健的人文主义,曼氏的禀赋、内在矛盾及其怪异性也就淡化了。

约减是一种不得已的方法,未必不策略(总不能把小说写成阐释类研究吧?);只是面对托马斯·曼这种过于高深、让人挠头的人物,叙述的透明性恐怕会造成意义的压抑,正如该篇对“魔术师”一词的有限诠释,短处也是较明显的。

《魔术师》的主题是创作、出柜、家庭和移民。

四个主题取自于托马斯·曼的生平经历,正好对应于托宾自己的写作母题。托宾的小说和评论文章颇关注这些议题。《魔术师》延续作者感兴趣的主题,以此聚焦曼氏之家的故事。

如前所述,对照传记和相关学术研究,我们恐怕不会觉得托宾的小说写出了比库尔茨科等人的评传更传神的托马斯·曼。但是话要说回来,一个完成度极高的曼氏形象我们似乎也都没有见到过,只是从理念上讲应该有。托宾版的托马斯·曼为什么必须符合我们的预期?好像也不一定有此必要。它有它的立意和特色。

《魔术师》的特色主要是体现在家庭、移民等主题的叙述上面。对《诺拉·韦伯斯特》《布鲁克林》的作者来说,描写困境中的勇敢、坚毅的女性,探讨“家庭、失去和创伤”,关注异国他乡的移民境遇,这些主题(包括同性恋主题)的创作是有持续性的。托宾的作品多半是出柜故事归出柜故事、家庭故事归家庭故事,现在他把不同的主题综合在一篇小说中。

在《魔术师》中我们看到,托宾特色的主题逐渐升级,女性家属的形象越来越突出,我们以为是陪衬性的人物系列占据更多篇幅,而主角托马斯·曼置身于人际网络中,写作、散步、打电话、有时偷偷搞点同性恋,在纷乱的日常活动中处变不惊。该篇把读者的目光引向曼氏之家的事务和私密,在家庭生活和时代背景之间来回扫描;它的叙述是偏向家族故事而非只为大师立传了。

创作家族故事是作家托马斯·曼的立身之本,《布登勃洛克一家》甫一问世便奠定了他的声誉;该篇体现了一种卓越的写实主义才华,人物众多,细节丰富;它描绘资产阶级之家四代人的遭际,叙述蕴含史诗的格调。可以说,《魔术师》的范本实为《布登勃洛克一家》;它仿效曼氏的家庭史诗,写法不急不躁,框架也是囊括四代人,试图将时代生活的曲折变迁叙写出来。

“过度的人文主义”让位于一种稳健、适度的人文主义,也是有其缘由。我们不赞同托宾用一种色调诠释曼氏不同时期的创作(《布登勃洛克一家》和《魔山》在精神形态上已经大相径庭,遑论《浮士德博士》),但也理解这并非由于失误,而是由于仿效曼氏早期创作而形成了一种定式。当叙述试图呈现日常化的家族故事时,语言的透明性和视界的稳定性(古典主义的一种假设)或许是恰当的选择。你很难将《浮士德博士》的现代主义纳入一幅写实主义的家庭全景图当中。

《魔术师》描绘家庭主题有不少亮点,有库尔茨科的评传巨著所不及的长处。例如,托马斯·曼的妻子卡提娅·曼,这个人物的形象是生动的。卡提娅和丈夫育有三子三女,包揽了家庭事务和丈夫的文学事务,是一位灵敏、干练的女性。任何有关曼氏的传记都不会不写到她,而像《魔术师》这样刻画得细致入微却还是少见。托宾的本事是几乎不用阐释而能让这个人物显得立体,其小说家笔法的长处就显示出来了;含蓄的留白、复沓的细节、多次曝光造成的显影,等到全篇结束时,卡提娅的形象便再也难以抹去了。

陪伴同性恋老公度此一生,个中滋味想来是不一般的;尤其是要和一位神经质的作家朝夕相处,谈何容易。卡提娅之于托马斯·曼,正如诺拉之于乔伊斯、薇拉之于纳博科夫、梅塞德斯之于马尔克斯,是总管、合作伙伴,也是人格独立的妻子。卡提娅是那种始终有处女气息的人。该篇塑造的这个形象,在托宾的女性人物系列中无疑会占据一个位置。也许小说这种体裁并非用来描写伟大作家是如何显得伟大,倒适合于描写伟大作家的妻子是如何比她们的丈夫更理智,更坚定,或许也更可爱和神秘。托宾的作品便是例证。

《魔术师》并未充分利用曼氏之家的混乱和戏剧性(设想一下,波拉尼奥处理这个题材,该会写得如何诡谲、昏暗、富于刺激),而是偏向于有板有眼的秩序性。读者忽略这种秩序性所隐含的艺术性,恐怕就不是在读一部托宾的小说了。

该篇叙述构成有对照性的人物关系,这是库尔茨科的传记不会去精心加以组织的。例如,卡提娅和长女埃丽卡,她们都是在扮演母亲角色,一个是大妈妈,一个是小妈妈;她们之间有竞争关系。没有这两位女性配合,托马斯·曼岂能在书桌边顺顺当当地写出一部又一部杰作。卡提娅的双胞胎哥哥克劳斯·普林斯海姆,他和外甥克劳斯·曼也是一组同类项。大克劳斯让妹夫感到,他这个来自吕贝克城的商人之子有点土气,和普林斯海姆这户有教养的犹太富裕家庭是有距离的。小克劳斯则让父亲感到,新一代作家激进的生活观念和政治立场对他有排斥,甚至是有敌意。夹在两个克劳斯中间,托马斯·曼感到并不自在。人物身份正是在此类对照性关系中被揭示出来。

在曼氏之家中,托马斯·曼和哥哥海因里希·曼,他们的形象无疑是最具对照性。曼氏兄弟政见相左,创作风格迥异;这两个人的争争吵吵、分分合合,也反映了当代德国文学的内在矛盾和冲突的历史。托马斯·曼的创作成就更高,家长意识更强,而他在政治上摇摆不定,在生活上谨慎务实,骨子里较多继承了父辈的市民品性。相比之下,海因里希·曼和侄子克劳斯·曼实为一类,有波西米亚文人的至性至情,为人行事不计后果,似乎注定要走向惨淡的结局。

由此看来,托马斯·曼把他的生活视为一幕滑稽喜剧,他的反思是深刻的。这种反思在《死于威尼斯》中已经有所揭示:作家是反思的动物,是“有纪律的战士”和苦行僧,不可滑入爱欲和情感的深渊。然而,一种不包含悲剧的精神又是何其空洞;某种意义上讲,再精密的创作也难以缝合其心灵深处的这个破绽。

托马斯·曼在凝视哥哥和长子的生活并为他们的潦倒、自戕感到惋惜时,是否也会感到失落和深深的惆怅?《魔术师》提供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的此类对照,显得耐人寻味。

小说应该提供这种有意味的观察,通过对照性的形象呈现多样化的人格和命运。在一部有真实感的小说中,任何自我都会遭遇他者,都将成为他者的投影,都要遭受他者的凝视和侵凌。

《魔术师》描写曼氏之家,素材并未超出文献和传记资料的范围。它写的是人家已经写过、研究过的,但是用小说家的笔法将内容剪裁、细化、编排,用作者擅长的家庭伦理剧来刻画曼氏形象、描摹人物和人物关系、渗入时代背景,其写法和特点是鲜明的。

1933年,为逃避纳粹暴政,托马斯·曼开始流亡生涯,先居瑞士,后举家迁移美国。《魔术师》十八章中有十一章是在写这个内容,而叙写大洋彼岸的移民生活则占据了主要篇幅。该书标题换成《彼岸的魔术师》或许倒更贴切些。相比库尔茨科的传记,这个主题显得比重过大,由此可见其受重视的程度。

移民主题如此加以突显,可能有如下几个原因:一是家族第三代正好长大成人,曼氏之家人口庞杂的谱系开枝散叶,使得家族故事在此一时期发育得更充分;一是文化意识形态的诸多母题在曼氏流亡生涯中得以聚焦,相关描写自然是不容轻省;一是作者向来关注这个主题,他将自己的经验和同情倾注在小说创作中,写起来确实也显得更游刃有余。

我们以为是文献结撰式的编年体结构,其重心或许在构想之初即已挪移——详述主人公中年流亡的历史。曼氏传记中,托宾的作品恐怕是最独特的;说这是一部移民小说也不为过。彼岸的魔术师,是德高望重的魔术师,也是仓皇奔波、乞食他乡的魔术师。人物主要是在流亡的移动框架中被塑造出来,流离失所却也庄敬自持,一个秋霜红叶的大师形象。

托宾擅写移民、出柜、家庭、创作等主题,但从未写过十九世纪小说常见的上层社会主题。《魔术师》借助托马斯·曼的经历,满足了这个方面的书写欲;罗斯福总统暨夫人、作曲家马勒的夫人阿尔玛、神通广大的经纪人阿格尼丝·迈耶等,一干大人物粉墨登场,将战争、文化、政治、公关、名人经济学的驳杂光谱予以呈现。可以说,曼氏开始流亡,托宾的小说就有看头了;几个主题穿插展开,笔法也丰富灵活起来。

例如,揶揄模仿在托宾以往作品中极少见到(其实是没有见到过),该篇也出现了。在论及贝克特的一篇文章中,托宾对贝克特那种狂放的幽默颇有微词,嫌其不加节制。《魔术师》的揶揄模仿是有趣的,也颇有些恣纵;写诗人奥登(托马斯·曼的女婿)及其伙伴伊舍伍德,把这对活宝的精乖尖刻、傲慢不逊描绘出来;写马勒遗孀阿尔玛,将她的自负、做作和缺德予以暴露,这些都是用惟妙惟肖的讽刺性模仿加以表现的。奥登的忠粉当然不会觉得有趣,认为是丑化了大诗人。不过,当代文学不重视揶揄模仿也是事实。小说写得太严肃、太正经,实质就是无聊。《魔术师》的讽刺笔墨,将小说家的本能释放出来,是值得称道的。

奥登这个插曲,本意不只是为了讽刺,而是试图刻画代际冲突。年轻人在父辈面前装神弄鬼,露才扬己,终归是沾了年轻的光,他们有资本显得轻佻。诗人傲慢不逊总比诗人婆婆妈妈要好。女婿奥登、儿子克劳斯·曼放肆不羁的言行,衬托出欧洲老派伦理观的式微。我们看到,托马斯·曼的移民生活是由一系列冲突构成的;除了代际冲突,还有文化冲突、利害冲突等,让习惯于面壁虚构的大作家卷入现实的麻烦,承受心灵的压力。

托马斯·曼在冲突的各个方面几乎都是被动的,这是《魔术师》的一种写照。作为文化名人,他向希特勒叫板乃是题中之义,但鉴于利益考量,滞留欧洲期间他不敢这么做。移居美国后,罗斯福政府对是否参战举棋不定,不允许他擅自发表檄文。这位有声望的诺奖作家,几乎是享有移民的最高待遇,但也不得不忍受恩主阿格尼丝·迈耶的霸道作风。他很难摆脱政治和实利的操控。

波西米亚艺术家对人际政治学不感兴趣。不过话要说回来,海因里希·曼遇到困难还不是要找弟弟出面解决?克劳斯·曼放浪之后还不是要问父亲讨钱?一个稍嫌市民气的托马斯·曼难道就不值得敬重?这位为家族利益,尤其是为写作事业忍辱负重的作家,在移民生活的处境中显示沉静的人格力量,像他所效仿的偶像歌德,难免逢迎权贵,却也不失其卫道士的尊严。他守卫的是被纳粹践踏的人文主义价值观,维护的是个体自由的权利和思想宽容的原则。他不是以轩昂的气节,而是以略显局促的姿态加以守护,而这正是中年艺术家的代价和可敬之处,他们显示文化传承者的责任和忍耐,为一个目标活着。

彼岸的魔术师或许是从未离开过欧洲;他将德国的文化传统装入行囊,伴随他辗转于北美大陆;而他所珍视的欧洲和德国,在战火中业已破碎,几乎沦为废墟。

《魔术师》聚焦的仍是主人公的形象。该篇以移民主题统摄其他几个主题;刻画中年曼氏形象,显得真切而有分寸感,人物的心胸、思虑、喜怒怅惘皆跃然纸上,琐细而不乏庄重;它把传记小说、历史小说的性质融合起来,宏观、细谨、详实有序,似在践行莫里亚克对托马斯·曼的评论——“他的生平诠释了他的作品”。

小说结尾穿插的音乐家巴赫的故事,实质是在为托马斯·曼加冕;“他身后的光”“来自他灵魂的光”,在曼氏对童年的记忆中闪现,象征着美、死亡和不朽,亦是在诠释“艺术家”这个既虚荣也卑微的身份的至高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