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其冈陵则厚——品“雄浑”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第一品,即“雄浑”。
浩瀚宇宙,星河万里。风云浩荡,万物生长。铁马秋风,刀剑斧钺。是什么让造词的人,想出“雄浑”二字?
是啊,世间万物自然而然地呈现它们的样子,本无所谓“雄浑”或“微渺”。然而在一些电光石火的刹那,人心所积攒的力量忽然爆发,血液所流淌的深情忽然奔涌——于是,有了雄浑的事物,雄浑的诗。
一
山川在大地上起伏,壮丽雄奇,温柔浑厚。诗人在山水之间游荡,将这种雄浑写进诗歌里。清人有句:“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冈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
雄浑的诗,记录了诗人“得其冈陵则厚”的故事。
仗剑去国,二十四岁的李白出蜀,开始一生云游。出巫峡,沿江而下,当穿过苍山夹乱流的险滩,长江在年轻人面前展现出舒缓而磅礴的一面时,他已置身于荆楚大地。月色下的那种景象,惊艳了还未成“仙”的诗人,“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于是,“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之“好”萌芽甫生,“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那只“白鹿”有了雏形。你看他除了爱月亮,还那样热爱五岭逶迤,江河奔腾。
雄浑的诗句,随着他在大山大川间的游历,喷薄而出。
攀华山,看黄河。“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登庐山,望长江。“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描绘水天一色中的星空。“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眼底无山无水时,他便想象——想象长风浩荡。“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在想象中开天辟地。“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在想象中实现一切不可能。“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就这样,李白在山水中穿行,直到花甲之年。五十八岁时,他急速漂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终于在宁静的皖南找到了终点,“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在李白“得其冈陵则厚”的历程中,诗仙为所欲为的自由挥洒在山之高、江之远,挥洒在“天台四万八千丈”,挥洒在“月出峨眉照沧海”。可他毕竟是谪仙人,来自比山高许多的地方,再奇伟的山脉,也不过是诗仙唱着凤歌笑孔丘的游玩之地,只化作“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笑谈。他在诗里描摹山,但不在心底描摹山——最动情处,也只是“相看”而已。
仙人活在天上,圣人身处凡间。与李白不同,杜甫和山的故事是与生命相融的。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这不是杜甫第一次见山,却是他的第一首写山名作。一生还未展开的杜甫,见泰山莽莽苍苍,在齐鲁大地上蔓延。杜甫此时虽年轻,但自从“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以来,他做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梦已二十来年。而距离二十四岁头一回落第,也已数年。这一挫败可曾挫其锐气?《望岳》里有答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连山也是渺小的,何况一场考试?这时,山是理想。
待到年过半百时,艰难苦恨都吃尽了,他终于感受到天地山川的雄浑,一己之力的微渺。“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不再是声嘶力竭宣言式的呐喊,却反而有了拔山之力。这时,山是心气。山势萧森,波翻浪涌,不仅是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也是凄迷茫然的游子心境。
这里不妨宕开一笔——杜甫雄浑的笔力不仅在山水之间。他写水墨里苍劲的古松:“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他写武侯祠前的一株古柏:“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他写打鱼:“众鱼常才尽却弃,赤鲤腾出如有神。潜龙无声老蛟怒,回风飒飒吹沙尘。”
他永远在用澎湃的心气看世界。
几百年后,在另一位常写山的文人笔下,山不是李白的风景,不是杜甫的热忱,而是魂牵梦萦的夙愿,有沉甸甸的心事。这是一个会醉里挑灯看剑的人——辛弃疾。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率五十骑突袭金兵大营,万军阵中取叛将首级的武将,这样开始的不平静的一生,不知可曾有一刻放松下来,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山?
恐怕没有。战士就是战士,永远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一个看似在带湖旁闲居的人,仍心系“万字平戎策”。所以,辛弃疾的山并非立在地上。他在词里写山,甚至不能称为虚笔写意,他是在用不肯屈服的心在造山。
对朝廷里四面楚歌的孤勇者而言,在“故人长绝”的悲歌里,在“谁共我,醉明月”的孤寂里,山作了知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还有那屋后的苍壁。“莫笑吾家苍壁小,棱层势欲摩空。相知惟有主人翁。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
有时,将山看作战马。“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山之马群在西去,看哪,它们又要掉头向东!无法置身于战马上,但这“马群”也能让人精神一振!“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他真是喜欢这些山哪!词句中吐露了难得的兴奋。
有时,山似乎能吹响战斗前集结的号角。“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可是没有骑兵,连五十骑也没有了。“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什么时候才能跨上战马挥师北上呢?这样想着,山拔地而起,又成了重重阻碍。“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就这样,辛弃疾将北上抗金的执念,无数次地放进了山里。
当一支纤笔,将山水引入诗歌,山水便不再是简单的水光山色共苍苍。而诗之所以为诗,是字里行间的哲学思考之造就。因此,若没有对自己、对世界的思索,诗人就不能成为诗人。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有热血,“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有沉痛,“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有雍容,“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掾,春潮夜夜深”有深情。人们从山水中汲取力量,山水也因人间多情而更显动人。
二
本科四年过得并不轻松。大一是所有课程难度骤升之懵,大二是惶惶不知所归之迷,大三是专业课应接不暇之忙。那时根本不敢碰文学,每日只在“电枢绕组”“芯片管脚”“C/C++”“Java Script”中无尽厮缠。
一日,又在图书馆里钻研电枢绕组这么绕和那么绕究竟有何区别——彼时这门学问对我而言真是“日日新”,即每日皆感到仿佛从未学过。我面对着无论如何也熟悉不起来的我的线圈故友,看着看着,一时它们从纸面上飞起,半空舞动,顿时一阵眼花缭乱。只好于书桌前站起,走到窗边眺望馆外的大湖,无奈中感受到心里的压力与迷惘。就这样熬下去吗?会有云开月明之时吗?忽见一旁配电柜顶不起眼处藏了一本书,是浅绿色封面的《蜜蜂的秘密生活》。为了走出生活困境,莉莉离开故乡,来到一个小镇,遇到智慧的养蜂女四月,她温柔地对莉莉说:“其实圣母玛利亚就住在你心里,你的心就是你的玛利亚。”
心里一动。
又过了几年,博士论文写到最艰难的时候,每日感到压力如山崩,也感到内心深处有股劲儿源源不绝,与之对抗,我反复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我在微博上更新了这样一条状态:“我是一个硬汉,我外柔内刚。”
博士毕业了。有了独居空间,家里的植物多了起来。插瓶南天竹,最佳观赏期过后,母亲不忍丢弃,插枝入土,竟发了芽,叶片长得极快,一天一个样子。又一日,偶见厨房的几个小蒜瓣儿发芽了,于是买花盆买土,将它们种了起来。之后,这几个小蒜瓣儿为我带来了无数惊叹的瞬间。甫自水中移出时东倒西歪,只一夜,根系就找到了抓紧土壤的力量,所有芽儿都站起来了,将自我纠正完成得果决、迅速,弧度荡然无存,全体笔直向天。叶子伸长之后,又有一片叶子总弯腰,只好将它靠在窗上,又只一夜,它再次找到了伸直的方法,立了起来。
这样的植物养在家中,每日见它们努力向天而长,心里也有劲儿啊。
作家鲁敏对构成一个人的几个方面按重要性作如下排序:精神、智性、天赋、情感、肉体。而我,在很长的一个人生阶段里,曾觉得最重要的是技能,是在社会上扎根的落脚点,是安身立命的所在。但后来日渐发觉,事实正如鲁敏所言,最最重要的,是内心的精神和力量,哪有比强大的内心更坚不可摧的呢?不论做什么,先要有信念,有勇气,有心力。
所以,最美的诗,当属雄浑的诗。
在心里蓄起力量吧。看了海,就汲取它“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海天相映之清辉;翻了山,就记住它“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的“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视野。以“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的气势,“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的开阔,实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从容淡然。
雄浑,就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力量。如月出东山,潮涨春江。
(作者:陈更,系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后,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第四季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