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春风同坐 秋月同辉
有时候觉得从楼宇烈先生身上,很能领略出孔子的风范,每一堂答疑课,总是分担着大家对现实人生的困惑,传道,授业,解惑,诲人不倦,好学不倦,不知老之将至。楼先生的弟子们各种研究方向都有,有的志在儒家的礼乐,有的志在佛家的止观,也有人喜欢修真的道家,还有人读完博士之后去拍电影,去考中医师,还有很多出家人,海内外的学子们,先生都鼓励,给人信心,给人希望。
2011年国庆节之后,我从广州,经过苏州,半夜十一点到北京,来人民教育出版社创办少儿刊物,当时人教社报刊社想要做一本少儿阅读刊物,找到了几千里之外的我,经过一系列调研,考虑到少儿阅读与人生成长的关系,我提出了刊物定位:国学。于是去北大请楼宇烈先生当顾问,先生一口应承,并给予鼓励:“人教社来办这个刊物,一定能办好。”
第一次带着样刊去见先生,请先生吃饭,讨论刊物的定位和版面呈现,当时北大哲学系的李四龙老师,北京师范大学的徐文明老师,后来去人民日报的肖伟光,还有台湾的威维师兄,都在现场。饭后,走过静园四院,老哲学系门口,我很自然地鞠了一躬,和先生道别,先生却在这个时候跟大家说:“她在做功德。”我哪里敢想我做什么功德! 先生却用这样的方式鼓励着我这个人生地不熟空降到北京的后学。这是先生给我的第一次鼓励,每次想起来总觉得诚惶诚恐,也觉得感动感恩。这个方式不大像北大哲学系哲学泰斗的方式,倒有点像古代的有德长者,总是随喜大家,称赞他人,遇到年轻的后学,还拍拍肩膀,摸摸头发,就像对待小童子。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从心理学的角度,每一个心念的发出,最先受益或者受损的一定是自己,其次才是别人。佛家的七佛通偈也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先生通儒释道诸子,在身语意的修炼上,可谓是“善用其心”的高手。“善用其心”常常也体现在沉默中。
台湾有位享誉海内外的曾先生,来北大和楼先生对话。名为对话,但基本上都是曾先生恳切地在说,老人家一辈子钻研传统文化,拳拳情深,句句殷重。楼先生坦然地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曾先生,听曾先生讲,但当时的我,对道理,对观念,还有强大的执着心,从学术的角度去听,曾先生的很多观点尚属民哲,是接引人的方便之语,并未从“法的空性”上去理解一切法的本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排斥:这不是学术界所认可的学术,只是让人对传统文化产生好感和信心的一己之得。但楼先生并没有反驳曾先生,而是神态安详而又自然地聆听曾先生的心得,像现场其他人一样,一直到最后,丝毫没有打断曾先生的话,这种安忍的定力给我极大的震动,似乎观念的对错已经不在楼先生的考察之内,又似乎对方所说的就是真理。
散了场,我实在忍不住,问楼先生:“先生,请问您如何能超越法执?”先生轻轻地道:“我总得让人家说话啊!”先生非常自然地和对方握手,道别,目送对方上车,就像平时送每一位来访者一样。对话之后,我有幸送先生回府。上车之后,先生慈和地问道:“你觉得哪些观念有问题呢?”就像他平时问学生们一样,鼓励大家把发现的问题陈述清楚。我忽然领略到《论语》里子贡和夫子的对话——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先生首先谈的是心性上如何超越执取的问题,然后才是具体的学术问题,先生先用简单的日常应对使我超越小我的执着,然后用最寻常的教学手段,在一问一答之中,让我自由表达自己的观察,阐述发现的学术问题,而且体会到师生互动的微妙情境。
楼先生理解每一个门生,也尽量去理解每一个遇到的人,让他们无拘无束地自由表达。恕道不就是推己及人,理解和宽容吗? 无比之恕,先生就是这样为人师表行为世范,可以说,先生用自己的行为注解了《论语》的另一章: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楼先生有一枚“快乐老人”的印。怎样做到“快乐”二字呢? 先生推崇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提出的“六然四看”,并从中得到真实的受益。所谓“六然”:自处超然、处人蔼然、无事澄然、处事断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自处和处人,无事有事,得意失意的总纲都清清楚楚,应物待人也就朗然快然。对待自己的态度要达观、豁达,超凡脱俗。对待别人要和气,与人为善,和蔼相亲。无事时要清澈淡泊,宁静致远。处事时有决断力,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得意时以平常心看待,不居功自傲,忘乎所以。失意时泰然处之,不灰心丧志,轻装奋进,这是一种洒脱的人生态度。“四看”则是: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怀;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艰巨之事,要勇于面对,不回避、不逃避,勇敢地担当。顺逆之际,要看心怀够不够豁达,能不能承受得起。碰到好事或者令人恼怒的事,得失之际,要看能不能宠辱不惊。碰到去留的问题,就要看能不能做出明智的判断,该去就去,该留就留。把这“六然四看”做好,人生也就安平泰坦了。今年清明节之后,我和中国中医研究院的顾漫老师、中国艺术研究中心的蒲宏凌老师、来社科院参访的陈婕老师一起去看望先生和师母,顾老师善把脉,阳过之后的楼先生,虽然已经九十高龄,竟然六脉皆平,是中医的“平命人”。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楼先生的快乐之法不止一个层次。哲学上,楼先生很重视哲理养生,六然四看,就是楼先生的儒家养生观念,儒家的礼乐之道也是先生的养生之法。生活中,先生也总是想方设法让大家感受到快乐之可能。先生成立“国艺苑”方便爱好古琴的人一起学琴,每周三下午雷打不动地在北大带领大家唱昆曲,还请如山法师留在中国弘扬古琴,楼门的很多学子都善琴,善昆曲,吴庆前师兄还专门研究礼乐……每年的中秋节,先生身体康健的话,几乎都会攒一台中秋节晚会,老少同台,鲜花月饼,好茶好香,师母带着大家拜月神娘娘,猜灯谜,唱昆曲,弹琴……先生非常认真地告诉大家:“今天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十方的供养。”希望大家不要忘恩。除了教学,师生同游,楼先生连喝茶也会发明一个专门的茶礼:无我感恩茶。
以道统艺,由艺臻道,是先生的道艺观。中国文化本质上是求道的文化。文艺、武艺、技艺,先生都赏识,先生不止一次为中医呐喊,也不止一次为技艺撑腰:“我们可以从艺入手,通过艺,可视的、可听的、可触摸的具体的艺(入手),如果了解了它,喜爱了它,然后把它放到我们整体文化当中去,我们就可以领会道所包含的艺在什么地方? 光讲道那是空的,你体会不到,如果我们要恢复、要振兴、要继承我们的传统文化从艺入手。”先生以一己之力保留了非常传统的中国文化,也带领楼门的全体师生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中国文化,星星之火,不绝于缕,楼先生曾经形容:
声调动人的语言,伟大独特的文字。美丽多样的书法,意味深长的文章。
歌舞宣导,书画凝神。每年的中秋节晚会和国艺苑汇报演出,昆曲、古琴、书法都是最常态的表达,先生每年都会上台打板,一起唱《粉蝶儿》: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
快乐老人,下学上达。我们常常从楼先生和弟子们相处的状态领略到孔颜乐处的真实不虚。
敬天法祖、守礼尽伦、知足惜福、感恩图报。这是先生给儿子的教导。我也有幸得了一份,两张。一张宣纸毛笔,盖着先生的印;另一张则是巴掌大的小纸片,在先生的昆曲课上,休息的时间,先生随手写在纸片上,特别在天字的旁边打了一个括弧,写上“地”,字迹极为潇洒,没有盖章,我拿回来,用相框框住,每日都会看一看。天地,先祖,伦理,本位,先生早已刻入骨髓,也因为铭心刻骨,定见便有了定力,凡事皆如礼如仪,法住法位。我们讨论中国历史上最善于“中道”的人,常常觉得孔子才得“时中”,但在建华师兄的眼里,楼先生便是“时中”的典范。可是在药山寺演讲的途中,我们问先生:“您觉得您最信奉什么?”我们觉得先生很像维摩诘大居士,况且又是在药山寺演讲,以为先生理所当然会宣称自己信奉佛家,不料,先生像禅师一样截断了众流,他出乎意料地说:“我可能还是道家更多一点。”他早年校释过王弼注的《道德经》,生活中也总是顺其自然,一派天真。
最有趣的是先生看人的眼光也很天真,几乎都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有一次在课堂上,谈到中国画的形与神的时候,他突然跟大家说:“有一次在飞机上,看到中国梦娃,我还想起素闻来。”先生的意思是那个穿着中国传统的红衣服、蘑菇头、胖乎乎的中国梦娃神似素闻。
春风同坐,秋月同辉,则是我领略到的先生之神。这些年,为了学先生,我除了在崇贤书院教经典,写文章,每年还办兰亭雅集、寿苏雅集,经常写字和人结缘,见到先生的时候,我也拿出一些字让先生抽,先生抽到“有谁?”哈哈,有谁? 在先生和师母那儿,确然没有半点寿者相和众生相,也正因为没有这些外相,先生和师母才永远都是我们这些有缘人的善缘、福缘、智慧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