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关注现实,是作家保持创作力的唯一源泉
张平
“这样的写作酣畅淋漓,生活中的那些场景和人物,一个个扑面而来。”
记者:最新的长篇小说《换届》,你自陈与以往作品都是采访出来有所不同,它跟你本人的阅历密切相关。所好奇的恰恰是这一点,有的作家往往是耗尽了自己的生活,再从他人处取材,而你在长久的“采访来的”写作之后,返回自己的亲历生活中,虚构了这部小说。我想,这之后显示的是一个作家的心路历程。
张平:实话实说,以前的小说基本上都是采访出来的,因为我并没有自己小说里那样的生活。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接触到了一个比自己生活圈子大得多的生活领域,也让我有了不一样的写作感觉,《天网》《抉择》《十面埋伏》《国家干部》,包括后面的《重新生活》《生死守护》,都来自真实的生活素材,都有真实的原型。这些小说发行量都很大,每一部作品的采访笔记都有厚厚的好多本,写作前就已经信心满满,心里十分踏实。这些采访笔记我现在还保存着,有时候打开翻翻,仍然觉得非常震撼,非常鲜活。
《换届》则完全不同,这部小说并没有专门采访过哪些人物、哪些事件,甚至真正动笔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写作梗概和记录。当时只有一个大致的思路就写起来了,而且写得还比较顺畅。写作的过程,完全是在翻腾着自己记忆中的那些生活经历。其实像《换届》这样的题材,还真不好采访,一些想法你想采访也采访不出来,没人会给你讲小说里的那些故事和人物。以前我没有任何职务的时候,什么都采访得到,后来当了作协主席,就很难采访到真实的东西了。那年当了中国作协副主席,一个人去下面走访,还没回来就有好几个人打电话,说领导非常关心,你下去都干嘛去了,是不是想写那里的东西。再后来到政府工作,而且是实职,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写作也就停止了。以自己当时的身份,如果再下去采访,估计更难,下面都在揣测你的心思说话,想完全打开一个人的心扉会非常难。《换届》的写作,大都是我在政府工作时亲历过的生活,所以有个开头就写下去了,甚至都没有想到如何收尾,最后的结尾,感觉应该打住了,于是就结束了。写得顺畅,感觉也放得开,这样的写作反倒酣畅淋漓,生活中的那些场景和人物,一个个扑面而来,更真实,也更能打动自己。读者朋友的读后感也都不一样,有的说这一章感人,有的说那一段让人落泪,有的说某个人物的话让他感到震撼,等等,感觉读者年龄、阅历、工作的不同,对作品的感觉也不同,这对我下一步的写作也有不同的感悟和触动。
记者:并不意外的是,与你所说“《换届》的写作,始终牢牢地控制着我、吸引着我,对我一直是最大的诱惑”相对应,我的阅读也有相同的体验。说不意外,是因为你的小说叙事一贯如此,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人物性格的鲜明与命运的浮沉,情感的饱满与冲击,都被交织融合在小说的行文中。而最根本的,在我看来,是现实题材的魅力。《换届》中,以换届、视察、洪灾三者,牵涉起关于人民、社会、政治的多个方面。对你而言,这次的题材有何特别之处?
张平:我觉得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换届》的写作让自己完全陷进去了。说实话,有生活和没有生活完全是两码事。即使是自己的私生活,也同样有干涸枯尽的时候。关注社会,关注政治,为民生呐喊,为百姓发声,更需要身心的投入和积累。政府的工作,迎来送往是日常工作的必有环节,自己下去调研,领导下来视察,稍不用心,就会一塌糊涂。特别是高层领导下来考察,几乎就是天大的事情。还有换届,涉及到一大批干部上,一大批干部下,同样是天大的事情。但是也有比天还大的事情,那就是重大灾情。一个领导干部,可以过五关,斩六将,但让他走麦城的生死劫,除了贪欲,很可能就是重大突发事件、重大责任事故和重大自然灾害。很多人看了《换届》后说,终于明白灾情出现时,什么人最着急最焦虑最惊恐了。一个重大事件,往往会撤掉免掉处分几十甚至上百个干部。这样的社会、政治和自然环境,瞬息万变,虚幻莫测,力大势沉,惊心动魄,应该也是读者最想了解,最想看到的。
“想打通领导干部和基层民众这两层关系,需要领导干部的勇气和牺牲,也需要基层民众对政治的关切和热情。”
记者:小说主人公杨鹏是一位年轻的副省长,他所代表的是一种新形势下的干部形象,他的作为与担当,道德与情感,是你着力刻画的。显然他所凝聚的是一种理想,他所传达的也是你关于一些问题的思考。
张平:现在领导干部身旁的诱惑和陷阱太多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掉进黑窟窿里去。有的领导一年四季都睡在办公室里,晚上12点以前总亮着灯,早上六点准时起床,七点准时吃饭。秘书司机跟他几个月都得累垮,整天都在疯狂工作。我认识的一个纪检书记慨叹说,有些干部我们真的不忍心也不想处理他们,他们的工作太出色太努力了,但在办公室一搜就是几百万、上千万,真让你又气愤又难以理解,这些人明白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整天没明没黑地又为了什么?
人性其实都是很脆弱的,都是有软肋,有缺陷的,都有人们常说的“最柔软的部位”,也就是最容易被攻陷的地方。一个领导干部,整天围在你身边,竭尽全力,想方设法要投你所好的人会有很多。儿女关、妻子关、金钱关、美女关、父母关、恩师关、领导关,每一关都不好过。甚至小时候你受困受难拉你一把的那个人,挨饿时给了你一个馒头一碗米的那个人,一个小小的爱好、一次小小的恩惠、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都会让人溃堤千里,全线崩塌。想被提拔重用,并不是错,错的是你时时刻刻都想着被提拔、被重用,如果抱着这种心态将是你最脆弱、最危险的时候。所谓的低级错误、简单错误,往往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很多祸根都是这个时候种下的。
记者:小说的整体叙事围绕着杨鹏的工作展开,他分管安全、教育,这正指向了民生生活的多个侧面,牵涉到众多普遍的家庭,指向了更广大的人。而小说的题旨正是张居正的“治政之要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这在你的多部小说中一以贯之,这是否也是你小说中最想强调的?
张平:平遥古城有个旧县衙,县衙记载,明清两朝,知县一律五百里易地为官,不得携带家眷,家眷也不许到任所探视。县衙大堂有一楹联,上联:“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下联:“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二堂楹联“与百姓有缘才到此地”“期寸心无愧不服斯民”。我第一次看到时,颇受震动。过去官员居然还有这样严苛的规则和精神境界,甚至感到过去的官员好像比现在的官员要难做多了,现在的干部即使异地上班,周六周日或节假日还是可以回家团聚的。像“自己也是百姓”这句话,让我印象很深。一些人一旦当了领导,就高高在上,再也沉不下去了。一是下边遮遮掩掩让你沉不下去;二是搞形式,说假话,好大喜功想当然,也让你沉不下去;还有重要的一点,处处讨好,不想得罪任何人,浮光掠影,虚晃一枪,下去了也等于没下去。长此以往,你连老百姓最基本的诉求是什么,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如何安民,如何治政?你还能不出事,还能得到老百姓的认可?即使你被提拔了,也一样会怨声载道,口碑崩塌。如果你在任时,裹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套子里,能把老百姓需要解决的困难和问题解决了吗?现在有一大景观,那就是每天早晚的小学校门口,成千上百的家长接送孩子上学,即使孩子已经五六年级了,你会让孩子自己一个人放学回家吗?在小学的校门口,我见过很多省长、书记、部长、将军,他们都像平常人一样接送孩子。我就常常想,面对这种状况,他们心里会不会有所感想?也包括我,就没有反省过吗?其实退休了,大家一样都是老百姓,你当初没有解决的问题,现在也一样会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
记者: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是民营企业家夏雨菲,她有专业性,有情怀,有大爱。你在一个访谈中说她代表的是基层的普通民众,这值得进一步阐释。
张平:这个人物是《换届》中争议最多的一个人物。很多读者为她流泪,为她惋惜,说她才真正是作品中的一号人物。在《换届》中,我确实是第一次把一个女性作为主角。夏雨菲漂亮、干练、善良、执着,是崭露头角的民营企业家,她学识渊博,常年身在一线,对社会现状有着深刻的认识,所言所行代表的是基层民众。尽管她是抗战英雄、建国功臣的后代,但因为拒绝自甘堕落,连体制内的工作也保不住。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值得所有人警省和深思的社会现象,如果缺乏对权力的制约,缺乏对政府的监督,那么这个社会既保护不了任何群体,也保护不了任何一位民众。
还有一点,一些地方,干部群体和百姓群体基本上就是各唱各调,各说各话。老百姓想什么干什么,干部们不清楚;干部们干什么想什么,老百姓也一样不明白。在《换届》中,我想通过夏雨菲这个角色,把领导干部和基层民众这两层关系打通。这两层关系其实很坚韧,想打通它,需要领导干部的勇气和牺牲,也需要基层民众对政治的关切和热情。有读者说,看了你的《换届》,有如感受到了无物之阵而又密不透风的对垒和惶恐,官员们都应该看看,准备考公的年轻人都应该看看,不是特殊材料,没有牺牲精神,你敢入局吗?
夏雨菲的爱情也一样,纯真而坚定。我写她的爱情只想证实一点,那就是唯有在真爱之间,才有真情真义,爱得越深,假话谎话就越少。在重大抉择和生死之间,真心相爱的人,一定没有假话谎话。我决不相信,一个没有真爱的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会忠于国家和人民。真心爱你的人,一定会把最真实的情况及时报告给你,真心爱你的人,决不会让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真心爱你的人,一定会让你听到真话,看到真相。
“现实题材作品一旦让读者觉得失真了,立刻就会一钱不值。”
记者:如你所言,《换届》采取的是横切面写法,因此故事集中,矛盾尖锐,主题也很沉重,整部小说的故事情节集中在几天内,各个人物的命运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意味的是,这个横切面是由多重关系所构成的,人物之间的对话、不同人物的心理独白,成为推进行文重要的叙事手段。这种写法的依据,我以为是真实性,而这种真实性是你写作所追求的。
张平:完全同意你的观点。但横切面的写法,更需要素材的丰富和生活的积累。故事的起承转合,事件的突发和高潮,都必须集中在几个点上。一个副省长身居重大事件和灾情的爆发点,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矛盾和纠缠都会汇聚到他一个人身上,人民生命财产的存与亡,也关系着他个人命运的生与死。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其实是一只真正的纸老虎,平日里飞扬跋扈,临危遇难时一捅即破。不管什么样的领导,也不管你讲话讲得如何精彩,调子拔得有多高,遇到真正的灾情险情,就像老百姓说的那样,毛用都没有。了解真话、真情、真相,才是一个干部能否过关的最大本领和杀手锏。只有把人物的真实性写出来,把这些真正的问题写出来,把这些真实的情节写出来,作品才会有真实性,才会有真实感。《换届》能有这么多的好评,除了真实,还是真实。现实题材最忌讳的就是假。大家都了解的生活,谁都有亲身感受,你写歪了,写假了,写虚了,大家立刻就能感受得到。现实题材作品一旦让读者觉得失真了,立刻就会一钱不值。这很难,需要很深入的努力,需要多方面的准备。
记者:一个最大的感触是,你的写作是随时代而不断更新的。这样的说法,不是想指涉你的写作题材,或者说这一点已经不言自明,我更想指向的是你的视野与对生活的深入,无论是新兴科技、新的社交媒介所代表的外部生活变迁,还是更深层的新的文化样态和社会心理,都在你的写作中有体现。这或许正是一个正面强攻现实的作家所需要的基本功,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把握无疑也是需要作家付出努力的。
张平:我觉得主要还是靠生活积累。有些作家写到后来作品越来越少,我感觉还是因为生活圈子渐渐狭窄了,而没了生活的敏感或者缺少了生活的激情。实话实说,现在的网络作家为什么会越来越活跃?一句话,就是生活的压力,因为他们必须以写作养家糊口。这些网络作家的作品始终能保持活力,就是他们必须有市场意识,必须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们的作品。一个书店老板跟我说,现在的很多知名作家的作品并不好卖,一些作家的作品,能卖出去一万两万册就算非常畅销了。现在的读者太挑剔了,他们才不管你有没有名气,就是看你的作品好不好,对不对口味。如果不对口味,你说得再好,宣传得再卖力,他们也不会买账。
我曾经跟一些点击率上十亿、几十亿的几个网络作家交流过,他们说很多人都说我们一部作品收入几百万、上千万,甚至几千万,但我们的辛苦有谁知道呢?一部作品下来,我们几乎能老十岁。等我们到了四十岁以后,没有精力了,也没有激情了,肯定就写不动了,现在必须拼命挣钱。
银幕大师罗伯特·麦基对剧作家说过三个意思,我觉得同样适用于小说作家。第一,作家必须以写作为生,以写作为生,就必须拥有更多的受众。第二,作家必须精通故事写作,精通故事写作,就是必须摒弃小情节反情节写作,要竭力让自己的写作成为获得更多读者的写作。第三,作家必须相信他所写的东西,相信自己所写的东西,就必须努力了解生活,深入生活,熟悉生活。一个作家如何能一直保持活力,这需要生活的刺激,需要生活的滋养,需要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从小生活跳到大生活里去,从私生活跳到公众生活里去。有句话,不管一些人爱听不爱听,但这是我的体验和感悟:关注读者,关注市场,关注时代,关注社会,关注现实,关注政治,关注百姓生存,这是一个作家保持活力和创作力的唯一源泉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