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我内心住了一个古中国 ——答张扬问
从艺要与古为徒,还得师法自然
张扬(以下简称张):朋友们时有打趣,说你拿奖拿到手软。实际上,对写作者而言,作品能不能获奖,也是靠天收啊。
胡竹峰(以下简称胡):最怕不是手软,而是脚软,跑断了腿就麻烦了。那些奖励,是对我二十几年一路写作的拥抱。日常平淡,得奖是喜讯,朋友们随喜。获奖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纯粹自己想着去得奖,似乎也刻意了。虽然说心想事成,其实很多的东西,还是要无心插柳,当然前提是这个地方的土壤适合柳树。
张:武侠小说的男主必经一番刻骨铭心历练,比如出师后云游四方,与各路高手过招,偶得洞窟深藏秘籍或世外高人传授,又不失古道热肠,才可成为侠之大者。你从最初的兴趣爱好,继而尝试投稿,到全国诸多文学期刊纷纷约稿、开专栏,从媒体编辑到专业作家,这一路走来是否有这样的证悟证道?
胡:古人也说过,梅花香自苦寒来嘛。看看我们周围,谁过得容易?都有几番番生活的熔炼。不敢说自己在悟道,写作是艺是技是术,在文章的起承转合,在造句,在遣词中,不断锤炼自己的技术,当技术非常好了之后,隐约能触摸到一种叫道的东西。但老子又讲了,道可道,非常道,这里有种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一些心绪。
张:写作必须习得正派功夫,不偷奸耍滑才好?
胡:谁敢说自己是正派的功夫呢?作家可能都自恋,很多人觉得自己写得非常好,不少作家也会觉得自己被低估,指责别人旁门左派,说自己正大光明。还是没逃脱文人相轻的套路。我不敢接这个问题,如今流行说看文本,不是说重视文本论你就是好作家。修行一辈子,才能说一点家常话。家常话岂好说哉?
至于有没有捷径,能不能偷奸耍滑,或许也可以。但人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真能写出古今第一奸猾文章,也是本事。就怕偷鸡不成蚀把米,长安米贵,居之不易啊。
张:你居住生活场域,涉及山区、中原地带以及江淮之间。这种地理环境对你写作有什么样的影响?另外,你到过新疆的沙漠、西藏的雪山,特别是应邀到南海待了比较长的时间,创作了《南游记》。地理空间上的转换,对个人写作是即时性的刺激、消耗,还是可以为素材积累作长期准备?
胡:天文学告诉我们,地球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尘埃,人也不过是地球之尘埃。尘埃微小,不断去看看去走走,经过山水,置身不同底色,有可能会看到不同的自己,在不同场域的转换会给文学带来不同的色泽。古人早就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可能会稍微跳出地域对人的局限或者影响。人在自然面前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从艺要与古为徒,还得师法自然。自然之格怕更高一筹。
张:说到地理,还有个不老的话题,就是作家与故乡。最近你写老家岳西浒村三万多字的长篇,之前写的《惜字亭下》也是篇幅较长。文章中的故乡与现实的故乡有什么区别?
胡:心理上我是没有故乡的,倘或真要说故乡,从先秦到唐宋元明清的每个时代都是。故乡就在脚下,站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地球是我的故乡,太阳系是我的故乡。
你说的那篇文章作风物谈,《惜字亭下》是说乡民心性,还有一篇是《小园赋》,底色更怀旧,追忆童年生活的似水年华,发在《人民文学》上。每篇文章呈现的东西不一样。
好好吃饭,好好做事,多点儒雅,多点善意
张:不少人都说你很有才华,怎么看待自己或这种说法?
胡:真有才华的人,一出道就出脱,我不是。我写到二十六七岁才摸到一点文学的感觉,那个年纪,王勃、李贺已经死了。看作家年谱,很有意思,鲁迅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写出《狂人日记》《阿Q正传》《孔乙己》,路遥《平凡的世界》也完稿,开始生病了。我当然不会攀附前贤,但这样一打量,能认识自我。就写作者而言,过了三十岁,或许不看才华,而是看作品了。我不是大才,只是愿意琢磨文章,过去不明白什么叫聚精会神,如今和文章与书本在一起,何止废寝忘食,简直废心忘我。
张:有人说当下的中国散文较多同质化,甚至比较油滑,缺少真情实感。
胡:有人恶狠狠批评当代文学,总担心他趔趄摔倒了,也怕他丢石头打天,末了,伤到自己。对很多人来讲,他写散文,写小说,写诗歌,是他活着,他要讲话,他要呼吸,他要吃饭,未必就志向远大要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作家。能够用文字安妥自己的肉身和灵魂,也就可以了。我最怕的是戾气无处安放,害己只能随他,害人就可怕了。再过几十年,百年,几篇散文同质化又是多大问题?有一天,我们肉身消亡,在这世间自以为是的这点名声在与不在,又有什么意义?再过几千年,再过一万年、十万年,再坚固的文本也得消散,老庄孔孟都风烟俱净了。好好吃饭,好好做事,多点儒雅,多点善意,文章油滑就油滑吧,我小时候在乡下过够了缺油少肉的日子。
张:你写有《与古为徒》和《中国文章》的散文,对中国散文写作有较系统的思考。依你看,今天的中国散文写作如何汲古纳新?或者说如何破解在写作题材、语言、结构等方面的困惑?
胡:很期待看到很中国的表达,这大抵属于一句空话。我总是固执觉得文脉有条很明显的线,比如说庄子之后有嵇康,嵇康之后有苏东坡,苏东坡之后有张岱。对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来讲,抛开境界、情怀、心胸、故事,语言的感觉非常重要。我喜欢纯粹的语言,精炼,简洁,清通。曲尽其妙当然更好,达意即是美文了。
很早就喜欢笔墨丹青,三十岁后,又开始接触古器物,收藏古玉,写旧体诗,读线装书。毕竟在活生生的当下,我得存一点思古幽情,偶尔需要置身在古韵氛围里。一 言以蔽之,汲古纳新,靠近古人,好好活在当下。至于破解写作题材、语言、结构之类,不破解如何?随意而为,或许有一天不破自破,不解自解,从此天空清明。
张:古人倡导“虚静”。多年接触,你偏好静的状态,甚至可以足不出户,阅读、写作一个月左右。这一状态你好像保持了许多年。
胡:出门是为了谋一口饭,有口饭吃,我就不想出门了。现代人的交流太频繁了,他应酬我,我应酬他,我怕。很多时候会厌烦自己,觉得我这样的人,最好躲在家里,你不见我,我不见你。愿意读我的书,那就字里相逢,不用告诉我,其中自然心心相印。忘了谁写的一幅字,内容有趣,说的是:“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足不出户,我乃神仙,坐也由我,睡也由我,晴天喝茶,雨天喝酒;闭门读书,于是自在,左看是书,右看是书,刚日读经,柔日读史。
古中国是安静的,尤其到了夜晚,万籁俱寂。
我内心住了一个古中国,万籁俱寂啊。
文学是我辈之自传
张:《民国的腔调》一书你写过胡适,胡先生有《四十自述》。年届不惑后,人生感悟是不是多了些秋天况味?也有作自述打算吗?
胡:胡先生有《四十自题》小诗: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马上四十岁了,我也来作首《四十自题》:
两鬓白发渐多,开始放下看破。必须勤勉努力,也要得过且过。不知你以为然否,文学是我辈之自传,哪个字不是我?哪句话不是我?至于那些枝枝蔓蔓的事,随风而去吧。
张:你的散文作品常属“霸刊”,不少散文爱好者包括一些朋友在交流时提过,怎么能写出文学期刊看得上、发得了的散文?
胡:先抛下“怎么能写出文学期刊看得上、发得了的散文”这个概念。剩下的就是多读多写多想,次序不能变,最怕多想多写在阅读前面。董桥说过的,真正命好的人不用劳苦写文章,读书便好。有人道途千万,我后无退路。卖文为生,承蒙一些报刊赏脸,让我有碗饭吃而已。我的文章有过漫长的无人问津的岁月啊,字句在手里快磨出包浆了。
张:据我所知,在写作上,你计划性很强,现在手头上已经成形但未出版的散文、小说就有四五部。
胡:作家亦如兵家,写文章当然是闲情逸致,进退之间,也得有章法。我会让很多文章在心里养着,长则十几年,短则几个月。已经四十岁了,如果按照过去那样十几年养一篇文章,写出来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人生堪怜,岁月真无情。
张:在待人接物上,其实你一直有古风,也有一颗渡人之心,帮人看稿、评稿、荐稿不断。
胡:都活在可怜的人间,倘或能帮人出一本书,发几篇文章,写个评论,作个题记序跋之类,他开心,我更开心。哪里敢说是渡人,我俩聊过,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是泥丸过江啊。
张:我们平时聊创作比较多,呈现出来的,只是一鳞半爪。这次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假如置身唐代,遇到李白、杜甫同时落水,你会先救哪一位?为什么?
胡:我不会游泳,只能喊人。李白的诗歌当然好,天衣无缝,天外来物,天马行空、天成浑然、天花乱坠、天真烂漫……只能敬而远之。私心更喜欢杜甫,他像我的祖父。家里存有线装本《杜工部诗集》,夜里翻翻,好像在心里炖了一锅羊肉。
对谈者简介: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任安庆晚报、安徽商报编辑,现为安徽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五卷本“胡竹峰作品”,《中国文章》《民国的腔调》《空杯集》《墨团花册》《茶饭引》《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黑老虎集》《南游记》等作品集三十余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丁玲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红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雪下了一夜》荣获第十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近期荣获第五届茅盾新人奖。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张扬,安徽枞阳人,现居合肥,出版有若干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