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音和鲁迅的论战始末
2023年11月6日,笔者在《五色土》刊发的《林徽因改名始末:才女光芒下的“普通人”林微音》一文中,试图重新解读“林徽因改名”这桩现代文学史上的公案,为“普通人”林微音说两句公道话。
林微音和林徽因的纠葛,在拙作《林徽因改名始末》中已论述得很清楚了,故事未完,这次再说说林微音身上的另一桩公案——和鲁迅的论战。
姑且算是论战
林微音真是个幸运又不幸的人。说他不幸,是他终生实践唯美主义的文学信念,却生不逢时,一生成就有限;人们最后记住他,竟然还是蹭了名人的流量。说他幸运,是因为以其有限的文学作品,恐怕早已湮没在历史中了,但由于与林徽因、鲁迅的瓜葛,今天仍被屡屡提起。历史之吊诡,可见一斑。
其实,林微音和鲁迅发生“论战”,这一说法并不确切,纵观整个过程,林微音有论而无战,鲁迅有战而无论。两人各取一半,姑且算是论战吧。
1933年,鲁迅出版了《伪自由书》,收录了1933年1月底至5月中旬写给《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短评。这些短评很多以笔名“何家干”发表。以鲁迅的名气,自然很快被人认出来并公之于众。鲁迅在《伪自由书》的“前记”和“后记”中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大概意思是很多攻击者“对人不对事”,不管你的文章怎样,就是针对你这个人。我好不容易披个“马甲”,你给我公开了,这下又不能好好讲道理,陷入到无谓的笔战中了,所以这种告密很可恶。
1933年的11月21日,林微音以“陈代”的笔名,在《时事新报》的副刊《青光》上发表了一篇《略论告密》。文章对鲁迅在《伪自由书》中的观点提出了质疑:第一,短评发表的时候,编辑已经预告了“这是一位文坛老将”,自然引起人们的好奇,也不难猜测出就是鲁迅。第二,所谓“告密者”,是把鲁迅的笔名公开地说,而不是向什么审查部门偷偷举报,算不上“告密”。第三,鲁迅您自己结集出版的时候,也公开了这些笔名,自己告自己的密,也就无所谓秘密了。
林微音这篇文章的逻辑是很通顺的,但是质疑的角度有点清奇。鲁迅的很多杂文集都有“前记”和“后记”。“前记”一般比较短,讲成书结集缘起为何,“后记”较长,一般是总结写作本书文章时别人对自己的攻击,再逐一嘲讽反驳,也就是今天俗称的“挂人”。(如果那个年代有微博,鲁迅肯定天天挂人。)对告密者的厌恶,仅在“前记”和“后记”占有很小的一部分,根本不是重点。况且《伪自由书》中有相当多的引爆当时文坛的论战文章,哪个都足够去论战。可是林微音偏偏就选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点。
况且,鲁迅因为饱受审查之苦,不得不频繁地更换笔名。据统计,鲁迅使用过的笔名高达181个,是“狡兔三窟”的60倍,当局真想抓鲁迅,鲁迅跑得比猹都快,换个马甲就能继续战斗。从笔名的角度攻击鲁迅,给人感觉不痛不痒。
鲁迅一边并没有直接撰文回应。到了1934年,《准风月谈》结集出版的时候,在“后记”中传统的“挂人”环节,鲁迅才翻出了这篇文章,嘲讽林微音是“讨伐军中的最低能的一位”,因为“他连自己后来的说明和别人豫先的揭发的区别都不知道”。然后断定林微音是“叭儿们”中的“一匹”。
叭儿,就是狗,也是鲁迅骂人常用的形容词。不过,包括诸多文学大师在内,很多人都被鲁迅这样痛骂过。对林微音文章本身,鲁迅没有做出逻辑性的反驳,仅仅过了把嘴瘾。
微不足道的“交战”
著名的鲁迅研究者唐弢,当时初出茅庐,写了一篇《新脸谱》,也加入了一场论战当中。1933年11月22日,林微音在《青光》发表了《略论放暗箭》,针对《新脸谱》一文提出自己的看法。连续两天发表类似的文章,从常理上讲,应该是林微音同时写了两篇,分作两次发布而已。
唐弢奉鲁迅为人生导师和精神导师,其踏入文坛,也是从模仿鲁迅开始。看过《新脸谱》就不难发现,文风和鲁迅有几分相似。加上鲁迅曾用过“唐俟”这个笔名,自然容易让人误解“唐弢”也是鲁迅的笔名之一。林微音在《略论放暗箭》中还算比较谨慎,没有断言唐弢就是鲁迅,不过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这篇文章的内容仍然是讨论匿名问题,但相比于前作《略论告密》,无论文笔和逻辑都更逊一筹,有草草成文的感觉。
对这篇文章,鲁迅依然没有撰文,还是在《准风月谈》的“后记”里嘲讽一句了事:“他这回嗅得不对,误以唐弢先生为就是我了。”
所谓林微音和鲁迅的论战到此为止了。林微音写了两篇不痛不痒的批评文章,鲁迅则嘲讽了两顿。至于说林微音写了二十多篇文章疯狂攻击鲁迅一事,并无实据。在鲁迅的论战生涯中,和林微音的“交战”恐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林微音之所以能因此事被记住,还是因为唐弢。唐弢后来写过一篇进入过中学教材的《琐忆》,回忆了自己被误当作鲁迅先生的这段故事。另从唐弢接受采访、谈《琐忆》创作过程的文章来看,他明确说出就是林微音攻击他的文章,看来当年的事对唐弢来说记忆犹新。(甚至有可能,鲁迅之所以能注意到林微音的那两篇短文,也是唐弢的原因。)因此,林微音才被更多的人记住了。
整个“论战”的过程如此简单,问题在于,林微音为什么要突然批评鲁迅呢?批评鲁迅,为什么又找一个不痛不痒的角度呢?
林微音为何突然批评鲁迅
在论战发生之前,林微音和鲁迅是认识的。在拙作《达夫赏饭诞名诗》(2023年10月8日刊于《五色土》)中写过,林微音在1932年10月有幸列席了著名的“达夫赏饭局”,此时和鲁迅有了面对面的交往。这时鲁迅在他面前当然是文坛泰斗一样的存在。根据《鲁迅日记》,在1933年的2月至3月,林微音先后给鲁迅寄了三封信,为邵洵美所编《作家自传丛书》向鲁迅约稿,鲁迅没有同意。约稿而不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实在无法推断出林微音会为此记恨。
真正的原因,恐怕还在于邵洵美。
林微音是邵洵美的好朋友,友谊保持了几十年。林微音在邵洵美创办的杂志上发表过不少作品。邵洵美接手新月书店的经营之后,因一时分身乏术,还曾请林微音担任经理。后未见起色,邵洵美也并未责怪。在这段友谊中,显然两人的地位不太对等,不过作为“文坛孟尝君”的邵洵美应该毫不在意。
1933年,邵洵美和鲁迅之间爆发了一场著名的论争,导致二人失和。这场论争的全过程,已经有很多文章探讨了,私以为费冬梅的《1933年海上文坛的“女婿”风波》考证最为细致、论证最有逻辑、注释最为翔实。
大概的起因,是1933年8月份的时候,邵洵美在自己主办的《十日谈》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讲“文人无行”的文章,其中多处暗指鲁迅。
结果鲁迅看后勃然大怒,马上以笔为枪进行反击。鲁迅不愧是语言文字的大师,痛骂邵洵美是“赘婿”(吃软饭的,靠老婆的钱做文学),是“捐班”(文章都是别人代写的)。邵洵美号称“文坛孟尝君”,老婆是盛宣怀的孙女,其人设就是有钱,而鲁迅一下子就把最核心最吸引人眼球的要素提炼了出来。
实事求是地说,邵洵美是很有才华的,文章都是自己写的,这一点今天已经很明确了。说他是“赘婿”,也不确切。邵洵美确实是盛家的女婿,但他自己也是世家子弟,本来就有钱。他的婚姻是门当户对、强强联合。邵洵美当然马上展开反击,一大批围绕在邵洵美身边的人开始撰文攻击鲁迅,其中很多文章写得很好,直击鲁迅逻辑上的软肋。比如“做女婿就不能做文人吗?”文人当然是要靠作品说话的,和他的身份无关。邵洵美的作品很不错,在这里鲁迅其实是比较理亏的。
但是鲁迅则不管那些,和邵洵美进行了三轮大战,全是围绕“赘婿”这个点火力全开。从此“女婿”这个词在鲁迅这里就是邵洵美的代名词,乃至后来在《拿来主义》中,仍不忘讽刺一句“做了女婿换来的”。
邵洵美和鲁迅的公案,不是本文的重点,我们还是说回林微音。此时林微音的处境其实是比较尴尬的。一方面,他是邵洵美的好朋友,而且此事邵洵美占理,于公于私都应该站出来帮一把。作为文人,写几篇文章总是应该的。但另一方面,林微音一直都是郁达夫的忠实粉丝,通过郁达夫认识了鲁迅,鲁迅又是郁达夫的知交好友,他对鲁迅应该也是比较崇敬的。
关于林微音的资料实在太少,无法直接论证他攻击鲁迅的动机。我们只能猜想,也许就是在这种矛盾之中,他一直等到了11月份,才写了两篇不痛不痒的文章,选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角度,攻击了一下鲁迅吧,也算是对朋友有一个交代。
也许他还想过,鲁迅压根不会注意到这两篇小文章。文章发表的时候,鲁迅不仅和邵洵美在论战,也在大骂施蛰存(没错,老年鲁迅“双线作战”仍然游刃有余),一开始确实没有对这两篇文章做什么反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终在《准风月谈》出版的时候注意到了,才嘲讽了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