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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一种最小规模的情感的乌托邦,比起许多厚重的剧作,这些每首只有十四行的短诗是进入莎士比亚的语言镜迷宫的一种更为轻盈的邀请。 包慧怡:十四行诗是进入莎士比亚语言镜迷宫的轻盈邀请
来源:中华读书报 | 丁杨  2024年01月25日07:45

 包慧怡

包慧怡

“但愿这本书的结束,意味着更多以莎士比亚为线头的洋洋大观世界的开启”,兼有作家、诗人、译者、英语文学研究者身份的复旦大学英文系副教授包慧怡在其近作《镜迷宫: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世界》的《结语》中这样写道,事实上,对于众多更熟悉“戏剧中的莎士比亚”的读者来说,《镜迷宫》像是由作者照亮通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绮丽繁复神秘世界的路径,读者可以据此翻开书页、推门而入。

书中从1592年莎士比亚创作生涯进入十四行诗阶段写起,如同人物传记或深度作品分析的写法,从时代背景、创作环境、文学生态,写到这种诗歌体例的源起、流变,亦涉及存世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背后的种种意涵、所指、传说。包慧怡认为,面对这些诗作,可以将之视为“大型四幕连环剧”整体解读,也可以逐首一一解读,后者显然是个大工程,但她还是选择以后者的方式写作此书。为读者检索方便,她为这154首原本无标题、仅有编号的诗作加以分类——聚焦青春、美与繁衍的“惜时诗”、探讨诗艺与永恒的“元诗”、涉及元素/星象/炼金等知识的“玄学诗”、以动植物或自然景象为喻体的“博物诗”、演绎爱情与情欲且以“爱”为基调的“情诗”、处理情欲之暗特别是欲望或憎恨自厌的“反情诗”。

时值岁末年初,诸事繁忙的包慧怡就《镜迷宫》的写作初衷、书中所选诗作译本以及莎士比亚与十四行诗的关联等等话题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从中不难看出她对莎士比亚诗作的热爱与探究的热情,亦有对这种解读、引导式写作的个人见解。“莎士比亚位于西方正典的核心。在英语世界,十四行诗系列是莎士比亚除了《哈姆雷特》外被阅读最多的作品。无论以何种方式切入,’打开书’(像奥古斯丁说的那样),去阅读,这比一切关于体例、译本、研究流派的争论和踌躇更重要。”她说,“阅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是一条同语言发生‘终生浪漫史’的路。”

中华读书报:您是英语文学研究者,某种意义上从事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研究是“份内”之事,同时您也是诗人,以诗人角度而不仅是研究者角度去解读这些诗,是否带给您的研究与写作某种便利? 会同时存在一些局限吗?

包慧怡:在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原文为研究对象时,我只有学者这一个身份。这本书成形的根基是我注莎士比亚,不是莎士比亚注我,严格来说并不存在诗人立场的解读。

中华读书报:书中诗作采用屠岸先生译本,为什么没有尝试自己重译?

包慧怡:屠译的优点是形神具备,他首先是用学者译诗的精准度要求自己的,时刻记得自己在翻译一种非原生的汉语诗歌,是兢兢业业的“我翻译莎士比亚”,不是发挥型的“莎士比亚激发我写诗”,这与一个世纪前的诗人译诗有很大差别。发挥型翻译在对原文的理解程度和形式对等上的难度远远低于研究型,而屠先生又确实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但他并没有以此作为偏离原文、放飞自我的挡箭牌。可以说他的译本一直在尽力去抵达研究型/学者翻译和诗人翻译之间难得的平衡。我们反观他在韵脚、句长、句式上对原文的努力贴近(比如在白话文里尝试还原五步抑扬格的内在节奏,但又不是机械地以平仄模拟重音),在那个年代做这样自带镣铐的选择是不容易的。

译诗的时候,我个人的习惯是绝对不会在落笔前参看其他的中译本,因为害怕“影响的焦虑”。然而研究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过程中,事实上我确实已经和不下十余个中译本耳鬓厮磨多年,为了做对比,为了看看汉语中对这些诗进行形式和神韵对等的尝试已经走到了何种程度。前辈译作的“影响”已经渗透了我,我不认为现阶段我有能力绕开,并提供一个优于此前所有译本的新译本。话虽如此,这本书在逐行分析具体文本时,但凡我认为屠译有所偏离或者我个人认为有更准确的表达之处,其实我都在莎士比亚的英文下给出了自己的译文。这些局部译文散落在每章各处,主要是为了提供一个更加“硬”或者说学术的参照,邀请读者尽可能回到原文,体会诗歌语言在任何翻译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偏离和得失,进而以更切肤和个人的方式介入莎士比亚的诗歌语言。

中华读书报:在您看来,当时莎士比亚写诗,为什么会选择十四行(商籁),是必然? 还是有别样的原因?

包慧怡:十四行诗体主要是由宫廷诗人托马斯·怀亚特于16世纪由意大利引入英国的。在莎士比亚写作连环商籁前的半个世纪间,经过萨雷伯爵等早期垦荒者对格律的调整,十四行诗逐渐发展为都铎王朝宫廷中最受欢迎的诗体,也是诗人磨练和证明自己技艺的必经的试炼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商籁作者是宫廷诗人兼诗论家菲利普·西德尼爵士,他的《爱星者与星》被公认为莎士比亚之前最出色的英语连环商籁集。作为诗坛新星的莎士比亚当然是有意识地将自己写入十四行诗系列的传统,以西德尼为标杆并有志于超越他。

中华读书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当时取得的成就,以及对后世的影响,是全然基于诗歌本身的原因,还是也有他戏剧成就的加成?

包慧怡:任何认真读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原文的读者都不会怀疑这些诗作本身的价值。作为十四行诗人的莎士比亚是旧时代的拾穗人,也是新世界的开荒者,他的十四行诗集不仅是英语语言中最精华的一部分诗作,也是一种关于情感伦理之可能性的尝试集。诗人在其中想象了一类比他本人(或任何人)现实中拥有的更自由、更具创造力、更能打开心灵的无穷秘密的关系,爱情、友谊、亲情等词汇都不能精准地定义这种关系。抒情者与看不见的致意对象之间的亲密,是与未来和希望的亲密。

中华读书报:本套书的书名《镜迷宫》源自日语“万华镜”意象,能具体阐释一下莎士比亚诗作与这一意象的关联吗?

包慧怡:镜子(还有它的同形异义词玻璃、窗、沙漏、蒸馏瓶等)是莎士比亚整部十四行诗集中反复出现的重要意象,单是在第三首“镜子惜时诗”中就出现了三次。莎士比亚许多商籁的编织方式都是用一个核心词或者一组近义词制作迷宫的过程,需要我们带着一双慢下来的眼睛去发现出口。与此同时,阅读整个十四行诗系列的过程可以被看作一种心灵的迷宫历险,穿过所有阴晴不定的词语密室和音节回廊,读者未必能找到迷宫中心的怪兽,但一定会找到某个版本的自己。书中解析的每一首诗都是一种亲密关系的情境在镜中的折射,莎士比亚虽然主要以第一人称聚焦于两段亲密关系(“我”与“俊友”,“我”与“黑夫人”),但又有为一切亲密关系立传的雄心,这座由无数镜像组成的迷宫是包罗万象的。

中华读书报:这是一套对读者来说有门槛的著作吧? 录制音频乃至成书前,您对这个系列的受众有怎样的考虑? 是否也据此在表达方式上有所体现?

包慧怡:我认为这套书的阅读门槛并不高,需要的只是对莎士比亚,或者诗歌,或者语言本身的热爱。当然,全书的讲解基于双语文本,一定的英语基础有助于读者理解精读部分,但对阅读《镜迷宫》本身并非必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一种最小规模的情感的乌托邦,比起许多厚重的剧作,这些每首只有十四行的短诗是进入莎士比亚的语言镜迷宫的一种更为轻盈的邀请。它们本身也是学习英语的绝佳素材,无数英谚和习语从中衍生而来。阅读十四行诗能鼓励成人甚至孩子们尝试养成阅读、朗诵、背诵莎士比亚的习惯,这不仅将极大地丰富一个人对语言之美的感官体验,更会拓宽我们的内心世界,通向跨越国别和历史的普世智慧。这本书的语言尽可能深入浅出,也是希望邀请尽可能多的读者加入到阅读莎士比亚的盛宴中来,无论年龄阅历、专业背景。

中华读书报:本书文本部分源自之前音频课程的讲稿,在成书前,您在讲稿基础上做了怎样的调整?

包慧怡:2018年以来,我在高校、中小学、书店、图书馆、街道里委等各类场合讲解过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自这些8岁至80岁的听众的热情反馈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此后一年内,又录制了题为《镜迷宫: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世界》的160集音频课程,本书脱胎于这两年多教学实践的讲稿。将充满口语表达、力图清晰易懂的讲义修改成书稿是一件难度远远超出了预期的工作,我在表达方面尝试了一条游离穿梭于口语和书稿语言的“中间之路”,全书结构方面,则把154首十四行诗分成六大主题(惜时诗、元诗、玄学诗、博物诗、情诗、反情诗),并提炼核心意象为原先无标题的每首诗命名。这些调整都是为了消除读者对阅读莎士比亚的畏难心理,为这个看似庞大、了无头绪的“连环诗系列”提供一点可把握的线索。

中华读书报:您的前作《缮写室》其实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 读者在阅读之后的拓展,比如沿着您书写的那些作家作品,继续读下去,而《镜迷宫》似乎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也更具体(对于莎士比亚诗作的延伸阅读),这会是您今后写作中要延续、体现的一个理念吗?

包慧怡:任何写作都是对未来的邀请。我想那种为世上某个角落里的陌生人完成一次“点亮”的写作者,但推门的动作必须由读者本人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