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 谌容逝世,不止《人到中年》
编者按:中国共产党党员,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谌容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2月4日9时0分在北京去世,享年88岁。
谌容,女,1935年10月生于湖北汉口,祖籍重庆巫山县,中共党员,毕业于北京俄语学院(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1951年3月参加工作,历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外部翻译、编辑,北京市第五中学教师等。1980年8月进入北京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中国妇女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全委会委员及第六、七届名誉委员。
谌容同志是著名作家、编剧,上世纪7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1975年出版个人首部长篇小说《万年青》,1978年出版长篇小说《光明与黑暗》。1979年中篇小说《永远是春天》发表在巴金先生担任主编的《收获》杂志上,茅盾先生在第四次文代会讲话中对该作品点名称赞,称其为“中篇小说出现了初步的繁荣”的代表。
谌容同志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勇于触及现实问题,作品具有强烈的时代感。1980年发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迅速引发文坛内外的广泛关注。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以眼科医生陆文婷为代表的社会主义新人的典型形象,表现了社会变革时期知识分子的生活处境和心路历程。作家敏锐地触及了一个富于时代意义的社会问题,显示了其艺术良知与勇气,引发了全社会对知识分子问题的重视。《人到中年》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一等奖,被评为“中国改革开放40年最有影响力的40部小说”之一,同名电影荣获第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和第6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谌容本人也凭借该片荣获第5届小百花奖优秀编剧奖。谌容同志一生创作丰厚,出版的作品还有小说《减去十岁》《懒得离婚》等,收录于《谌容文集》。
中国作家网特推发谌容《你不应该当作家,应该当医生”——关于<人到中年>》一文,以表怀念。
“你不应该当作家,应该当医生”
——关于《人到中年》的记忆
◎谌容
为了《谌容文集》的编撰,把我新时期以来写的小说翻看了一遍。旧作重读,仿佛是老友一别经年再相逢,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作者自己心里清楚。掩卷沉思,首先浮现在眼前的竟然不是创作中的艰辛与彷徨;而是小说之外的,那些想起来就禁不住微微一笑的趣事。今原封不动地写来,说给我的读者。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我想写写那一代中年人,写写那些在単位是骨干,在家庭是顶梁柱的中年知识分子,微薄的收入和累人的劳作使其不堪生活之重。然而,他们仍然凭着良知尽职于社会尽责于家庭,满怀激情地迎接新时期的到来,无愧为一代精英!于是,我写了《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手稿,现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
为创作《人到中年》,为写眼科医生,我去了国内眼科最著名的北京同仁医院,结识了那位文静的眼科主任。她不仅医术高超,待人更是温言细语和蔼可亲,是一位值得患者信赖的女医生。我有幸随其右,在她的指导下似懂非懂地读了一本《眼科学》,又被特许进入手术室实地观看她的手术。记得那天,我穿着软底鞋白大褂,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好奇、喜悦与激动,装得像那一大群观摩的年轻大夫似的,窸窸窣窣跟着主任走进了神圣的手术室。
1979年,谌容(右)在北京同仁医院体验生活
没有想到,刚进入手术室区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宽阔洁净的走廊两旁是不同科室的一间间手术室。进门后不知怎么我们在右边的一间门口处停了下来,身旁的主任介绍这是内科手术室。我朝那个围满了白大褂的手术台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让我终生难忘。手术台上白罩单下只露出一个光光的肥大的肚子,只见主刀的大夫飞快地一刀下去,鲜红的血顷刻间喷泉似的直射了出来,就听主刀大夫在喊:“夹住,夹住!”旁边的助手们自然是久经沙场司空见惯,一边操作还一边调侃:“看这肚子全是油!”
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一来可能是给吓懵了,二来可能是职业病好奇心使然。下一间是外科手术室,在门口处就听说是一台锯腿什么的大手术,我仿佛觉得那里边正在“磨刀霍霍”。惊魂未定的我努力让自己镇定,还强笑着催促主任赶紧去眼科手术室。心中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英明地选择了眼科,否则,这鲜血四溅的场景即便我敢写,谁敢看呐!
一篇小说毕竟字数有限,哪能写出一个专业的莫测高深与严格规章,主任无意中给我上的“第一课”竟是洗手。换好手术室专用浅蓝色短袖服装,和主任并排站在洗手池前。只见她用肥皂一直抹到臂膀,认真揉搓之后在水龙头下冲净,然后再抹肥皂再冲净,好像反复了三次。还没完,她又专注地在双手上涂满肥皂,用小刷子认真仔细地刷指甲缝,也是冲净了肥皂再抹再刷再冲。她很自然地做着这一切,我却在一旁看得发愣,就见她雪白的胳膊已经被洗得红通通的,也担心那指甲缝怎经得起如此反复的刷?虽然我也轻轻地照猫画虎地洗着,还是憋不住问了一句,要洗几次才算洗干净了?她回答我三个字:“无菌觉!”
电影《人到中年》剧照
手术进行时,主任特许我隔着患者坐在她的对面。这是一台颇为难得碰上的角膜移植手术,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必须有别人捐献的角膜。眼科手术的器械都是很精巧细致的,不过,即便是小小的手术,用针刺破眼膜,也必然是要见血的。主任让我用棉签按住出血的部位,我毫不犹豫地照做了。手术非常完美,术后在洗手池前,主任微笑地对我说:“谌容同志,你不应该当作家,应该当医生。”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不怕血。”她哪里知道,当时我只顾看手术的全过程,根本顾不上害怕。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就在踏进手术室的一瞬间,第一眼看见手术台上的病人,我就着实被吓得不轻。那病人在白罩单下躺着,面部蒙着一块眼科手术专用的白色方巾。我称之为“专用”,是因为那方巾盖住了整张脸,只留有一个圆洞,其大小恰恰能露出一只眼睛。这时还没有麻醉,眼球可以自由转动,那只亮晶晶的眼球急速不安地转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无助甚至乞求,显得十分怪异可怖。我这一刹那的惊吓真没有浪费,全被我写进小说里了,写在无知的红卫兵冲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手术台上这只可怕的眼睛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观看手术之前我还真是做了点功课,对托盘里的持针器之类都已熟知,因而在小说里敢尽情细致地描写,以致后来不少读者在来信中断定作者是医生。我没有回信更正,将错就错觉得很光荣。忆及四十年前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虽然时不时地被惊吓,却使我大开眼界,进一步知道医务工作者的艰难与非凡,能成为一个医生谈何容易!
说到《人到中年》,还不得不提我与巴金及《收获》杂志的渊源。
20世纪90年代初,谌容(左)与巴金在巴金家中
1978年,春回大地,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到来,我满怀喜悦地写完了中篇小说《永远是春天》。当时我在文学界谁也不认识,只认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就把书稿交给了编辑部的老孟同志。因为字数不够长篇他们不能出版,可是,老孟同志并没有把稿件退还我,而是积极地四处为这篇小说找出路,结果找到了上海复刊不久的大型期刊《收获》。小说稿放在了主编巴金同志的案头,同时也有人报告主编,这个作者“文革”中出版过两部长篇。这个小报告显然对作者是极为不利的,幸而巴金同志没有理睬这些闲话,甚至没有让作者修改直接就刊登了。从此,我很幸运地成为了《收获》的作者。
特别难忘的是这篇小说发表之后,巴金同志听说这个作者在扣着工资的情况下进行业余创作,就趁来北京开文代会之机,让他的女儿、《收获》的执行主编李小林同志到作者家中来看望。记得那天我的三屉桌上是写了三分之一的《人到中年》手稿,她看后非常热情地鼓励我快写下去。她的突然来访给我全家带来的惊喜可想而知。从那以后,四十年间她不仅是我的责任编辑,更是患难与共的挚友。直至今日,当得知我还没有出版过文集时,她也是百般地关怀安排,促成了《谌容文集》的出版。
《人到中年》单行本,1980年6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1980年我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发表之后,北京市委由宣传部补发了我的三年工资,并把我调入北京市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专业作家。
尤劲东创作的连环画《人到中年》
从此,我名正言顺地走上了创作之路。人的一生中,个人的兴趣爱好能与谋生的职业相结合是大幸。还是我运气好,这飞来的幸福我得到了。写作这个职业的特点是不受年龄的限制,无所谓退休,只要你有兴趣有精力,想写你就可以写。明年我84,定要写上几篇,不让光阴虚度!
(原文发表于《光明日报》2019年8月30日15版“新中国文学记忆”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