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康：瞌睡虫与四大天王
持国、多闻、增长与广目并称“四大天王”，将他们与瞌睡虫并列为题，既是因为其间有一定联系，同时都有些描写使人产生疑惑。
瞌睡虫在《西游记》第五回首次现身：未被邀请的悟空来到蟠桃会，眼前的龙肝、凤髓、熊掌与猩唇等百味珍馐以及香醪佳酿使他“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无奈仙官、力士、道人与童子正忙碌着安排宴席，人多眼杂，无法下手。他拔下几根毫毛，“丢入口中嚼碎，喷将出去，念声咒语”，变出的瞌睡虫“奔在众人脸上”，他们“手软头低，闭眉合眼，丢了执事，都去盹睡”，悟空则“放开量”尽情地享用。他回花果山后又重返蟠桃会偷酒，众人“还鼾睡未醒”，那些瞌睡虫的安眠效果极佳。
瞌睡虫再次现身时，悟空已成为唐僧大徒弟前往西天。因偷吃了人参果，五庄观童子清风、明月将他们锁在屋内留待师父镇元子处理。悟空决定连夜逃走，临行前弹出两个瞌睡虫“径奔到那童子脸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而这瞌睡虫是“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的”。读到这里好生奇怪，为何此时不用毫毛变成瞌睡虫？若是取自增长天王，在八卦炉煅炼了四十九日后，悟空跳出时身上衣物都已烧尽，那些瞌睡虫怎会留存？
第七十一回里，为变成金毛犼身边的春娇偷取金铃，悟空拔下一根毫毛变成瞌睡虫，爬入春娇鼻孔后，那春娇果然“丢倒头只情呼呼的睡起”。悟空在狮驼城为救出唐僧用瞌睡虫放倒看守笼蒸的小妖时，作者说明是做齐天大圣时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来的。前面提及增长天王时指明地点为东天门，这里护国天王涉及的地点为北天门，看来不会是误将增长天王写成护国天王。悟空与他们都有交往也合乎情理，当时他无事牵萦，自由自在，整天会友游宫，交朋结义，作品点明四大天王也在其内。“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的做法惊动了天廷，所谓“恐后闲中生事”，实是生怕朝中出现朋党，于是便让他去管理蟠桃园，省得再到处游荡。第十六回里，悟空上天向广目天王借辟火罩，还罩时广目热情邀请：“许久不面，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身负取经重任的悟空答道：“老孙比在前不同，烂板凳高谈阔论了……”，由此可以想知当年悟空与四大天王的交往，只是他与增长天王、护国天王都是“猜枚耍子”，赌资又都是瞌睡虫，游戏种类似是单调了些。读到这里还产生了个疑惑，增长与护国为何都在豢养瞌睡虫，又意欲何为？须知这些虫儿虽小，功效却直抵蒙汗药！
面对灭法国国王许愿要杀万名和尚，悟空也是放出瞌睡虫，从国王到大小官员人各一枚，“人人稳睡，不许翻身”，然后剃光他们头发也做和尚；在第八十六回里，悟空放出的瞌睡虫竟使隐雾山全洞妖怪都睡着了。可能是施法对象众多，从天王那儿得来的十多枚瞌睡虫不够用，这两次都是用毫毛变的，灭法国需催眠数百人，悟空甚至是“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瞌睡虫的使用似是战无不胜，只是偶尔有点小障碍。在狮驼国，九个小妖都放倒了，“只有一个拿火叉的，睡不稳，揉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喷嚏”，悟空只好再加一枚将他摆平。隐雾山豹子精也是一枚瞌睡虫不够，“他两只手揉头搓脸，不住的打涕喷，捏鼻子”，也须用上两枚才“呼呼的也睡倒了”。这些描写告诉读者，瞌睡虫用于凡人或道行不深者才有效，西行途中的妖精若都能用此法放倒，这部《西游记》也就太没趣了。
悟空用过六次瞌睡虫，两次明确是来自增长天王、护国天王，也许是借机渲染悟空与他们的交情。交往机会较多似与四大天王镇守天门有关，他们并非各镇守一个天门，悟空首次上天时，南天门镇守者是增长天王，第十六回去那儿遇到的则是广目天王，第五十一回在北天门遇到多闻天王，第五十五回在东天门遇上增长天王，第九十五回在西天门遇见护国天王。广目告诉悟空，“今日轮该巡视南天门”，多闻则说“今日轮该巡视”，看来他们是每日轮流巡视四个天门。巡视时一般带着四或八个元帅，如庞刘苟毕、邓辛张陶或马赵温关，作品只提其姓，估计应是对应三十六神将中的庞煜、刘吉、苟雷吉、毕宗远；邓郁光、辛漠臣、张元伯、陶元信以及马容容、赵公明、温琼、关羽。可见四大天王的地位高于那些元帅，不过天廷的元帅也太多，玉帝上朝时，就“两边摆数十员镇天元帅”，八戒在天廷时，也是官拜元帅。众神讨伐花果山，“四大天王权总制”，作者还多次将他们排在托塔天王李靖之前。悟空嫌前来挑战的二郎神资历太浅，故言“你这郎君小辈，可急急回去，唤你四大天王出来”，不是谁都有资格可与他交手的。不过书中又有“李天王即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等语，这可能是作战须有统一指挥的缘故。
四大天王为天廷官员无可置疑，可是唐僧在乌鸡国瞻仰宝林寺，在“二层山门之内，见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国、多闻、增长、广目，按东北西南风调雨顺之意”。读到这里又生疑惑，为玉帝效力的四大天王属道家编制，为何又在寺庙现身，进入佛家序列？难道他们有分身之法，同时两处供职？
按佛家说法，持国、多闻、增长与广目本来就是佛教中人，其梵名分别是提多罗吒、毗沙门天、毗流驮迦与毗留博叉，供职天廷的描写显然与此相抵触。与《西游记》同时流行或问世稍后的《封神演义》似是想解释四大天王序列归属问题，姜子牙在第九十九回中，封被黄天化打死的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与魔礼寿为增长、广目、多文（闻）与持国四大天王，分掌风、调、雨、顺，武器仍是其生前使用的青光宝剑、碧玉琵瑟、混元珍珠伞与紫金龙花狐貂。姜子牙代元始天尊敕封，四大天王显应属道家系列，可是其职责却是“辅弼西方教典”，让他们为佛家效力。《封神演义》还声称，道家文殊广法天尊后成为佛家文殊菩萨，修身地由五龙山改为五台山；普贤真人后成普贤菩萨，他从九宫山迁至峨眉山；慈航道人后成观世音菩萨，修身地普陀山不变。李靖的儿子金吒与木吒原先学道，此时也随师父改归佛家。不过《封神演义》里木吒拜普贤真人为师，《西游记》中却成了观音菩萨的徒弟。两书内容都采纳了民间传说，都显示了当时梳理道、佛两家序列的努力，只是说法不统一，但这些努力对四大天王何以能同时在天廷与灵山供职，仍然无法提供解释。
《西游记》作者也感觉到这一矛盾不好解决，因此仅有第三十六回提及持国、多闻、增长与广目在佛家寺庙里现身，书中叙及佛家序列，一般都是佛、菩萨、金刚、罗汉、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未列四大天王，不过四大金刚又被称为护世四天王，留下了其间联系的痕迹。描写擒拿牛魔王时，作者让四大金刚悉数上场，并写明其全称：牛魔王向北撤，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挡道；向南退，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向东，是须弥山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拦截；向西，又遇上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这样描写似是要将四大金刚与四大天王相区分，但第三十六回中持国、多闻、增长与广目现身于佛家寺庙终究无法解释。而且，正如四大天王在天廷镇守天门一般，四大金刚则在灵山镇守山门，悟空几次上灵山，都是四大金刚在山门前拦住询问来意，唐僧总算来到雷音寺，也是四大金刚在山门迎接。平日的本职工作都是看门，相同的安排恐怕并非巧合。
书中有关金刚的描写也有令人疑惑的混乱。四大金刚多次出场，可是在不少地方现身的却是八大金刚，送唐僧回东土大唐的便是他们。雷音寺山门的镇守，时而四大金刚，时而八大金刚，两种称谓有时还在同一回出现。莫非灵山共有八尊金刚，有时是四个编组活动？对这种易使读者生惑的描写，作者未作任何明确解释，而读者却可感受到他对金刚们的不尊重，形容黄毛貂鼠喷出的黄风厉害，便是“八大金刚齐嚷乱”。
鲁迅注意到“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的现象，他认为《西游记》非“语道”之书，作者“尤未学佛”，其创作初衷“实出于游戏”而已，这也是对那些令人疑惑描写的一种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