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如何想象“龙”?
“蛟龙潜匿隐沧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这是金朝皇帝完颜亮年轻时写下的《书壁述怀》。完颜亮平生有三志,即:“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得天下绝色而妻之”。在诗中,他以龙喻己,不得志时蛰伏,与蛤蟆同伍,一旦养成锋芒,将“震山河”。
在十二生肖中,龙是唯一想象出来的动物,直到唐宋时期,龙究竟长什么样,说法仍纷纭:大则几十丈,小则如狗,柳宗元称它“一身三头”……著名学者洪皓在《松漠纪闻》中一口咬定,金朝内库中保存着一具龙的遗骸,只是角被锯走。
模糊如此,为何人人都觉得完颜亮这首诗写得很形象,符合龙的特征,而且特别有气势?
龙是潜入我们集体认知中的一个谜。人人都知道它,但它来自何方、真实形象如何、是否实存、为何大家都相信、怎样成了我们民族的象征……
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生于龙年真能一生好运?本文参照学者施爱东的《中国龙的发明》一书,对龙神话的形成予以钩沉。
刘邦最早称“龙子”
中国龙的历史可追溯到8000年前。
1994年,在辽宁省阜新市查海新石器时代聚落遗址出土石块堆塑的“查海龙”,长约19.7米,距今8000年。此前已在河南濮阳出土蚌壳堆塑龙、湖北黄梅焦墩出土河卵石堆塑龙。可见,辽河流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都有龙崇拜。
龙长什么样,说法颇多。据学者梅山瑛在《〈山海经〉中的“龙”词汇研究》钩沉,可分四期:烛龙期、夔龙期、应龙期和黄龙期。
烛龙较早,传说是钟山之神,又称烛阴、烛九阴等。据《山海经》,它“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其源三说,即太阳说、火神祝融说和极光说。烛龙生于北方,极暗时才见,极光说较有说服力。
夔龙自商周至秦汉,一足二爪,原型或是湾鳄或巨蜥。当时的青铜器上,夔龙纹呈“张口、卷尾的长条形”“以直线为主,弧线为辅”。
应龙最早见于商周,秦代被重视,汉代大盛,延续到隋唐。应龙有翅,足为三爪,被认为是掌管雨水的神物,曾助黄帝战胜蚩尤,是大禹治水时的英雄,亦名黄龙。
黄龙成为皇权象征,学者梅山瑛认为始于唐宋,盛于明清。宋代黄龙多三爪,自元代起,只有皇家可用五爪。其实,黄龙很可能是汉初塑造的。
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出身低,遂编造神话:母亲刘媪在大泽旁休息,梦遇神,雷电交加,刘父刘煓(音如湍)寻妻,见蛟龙伏在刘媪身上,后刘媪生下刘邦,相貌颇异,“隆准(高鼻梁)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从这以后,皇帝皆自称龙子。
有鳞有角 统统是龙
从分期看,可知龙为何难溯源——它是多源的,或因战争、迁移、部落合并等,龙信仰几度再阐释,原始记录被销毁、篡改。
据学者陈昱宗《从唐宋笔记小说论龙的外形》,虽宋代画家陈容《九龙图》中的龙与今天的龙非常相似,但唐宋文人笔下的龙却差异极大。
形状怪异:柳宗元在《景州三头龙》中称:“开元四年(716年),景州水中见一龙三头。”此怪龙少有记录,更似俄罗斯传说中的“蛇妖”格里内奇,双翼、三头、四脚,头如蜥蜴,戴皇冠,会飞,可致火灾、风暴等。
大小有别:在袁郊的《甘泽谣》中,龙“高二丈许”;张读《宣室志》中,“见一小龙才寸许”;刘崇远的《燕窠龙》中,燕子窝里居然“有一小赤龙子长尺余”;皇甫氏的《原化记》中的龙则“可长五六丈”。
能耐不大:据韦绚记,资州(今属四川省)献一龙,长丈余,百姓争睹,“为烟所熏而死”。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则称,唐天复年间,一龙“长且数百步”,竟被烧死。
品种多样:北宋邵伯温的《邵氏见闻录》中,记有“猫面龙”,“一物自小池中出,龙形,面如猫”。
被人食用:在蔡绦(蔡京的四儿子)的《铁围山丛谈》中记,宣和元年(1119年),开封县茶肆早起的伙计见“若有大犬蹲其旁,明视之,龙也”,作坊中人“群取而食之”,这条倒霉的龙“驴首,而两颊宛如鱼,头色正绿,顶有角座极长……其声如牛”。
从记录可见,只要有鳞有角,不论大小,统统被视为龙,虽与帝王有关,但人们对它不太敬畏。
到宋代才正式享受祭祀
龙在早期确实算不上狠角色。
据施爱东的《中国龙的发明》,龙最初只是仙人坐骑,“它们都不会是被祭祀的对象”,只相当于今凯迪拉克之类豪车,彰显神仙的等级而已。《韩非子》称:“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史记》也称:“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
上古大神多骑龙。据《大戴礼记》,黄帝“乘龙扆云”,颛顼“乘龙而至四海”,帝喾“春夏乘龙,秋冬乘马”。《山海经》中,南方祝融“兽面人身,乘两龙”,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连东方句芒,已“鸟身人面”,仍“乘两龙”。
西王母等级高,她见汉武帝,竟“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
在上古祭祀中,龙从不是祭祀对象。汉《郊祀歌》称:“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灵之下,若风马,左仓龙,右白虎。”龙只能列席。甚至“雩(音如鱼)祭求雨”,需“设土龙以招雨”,也只为“龙与云相招,虎与风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设土龙以为感也”,龙只是工具,真正受祭的是山川百源。求雨后,土龙立刻被抛弃,即“雨足,送龙水中”。
直到宋代雍熙四年(987年),龙才第一次被正式列为受祭者,到宋真宗时,五龙堂、九龙堂才与城隍庙、浚沟庙平级。
从历代帝王专用车——玉辂上,可见龙的位置渐升。隋代仅2个龙纹,占所有动物纹比例的10%,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基本均衡,却有10个凤纹;可到了明代,龙纹增至324个;到了清代,龙纹又增加到386个,占全部动物纹的93%,凤纹则降为0。
佛教进入 龙成了神
为什么龙的地位越来越高?这与佛教龙王传说有关。
在《论衡》中,王充对龙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他认为“龙不能神,不能升天”,称古代宫廷有养龙官,且龙肝可食,说明龙只是普通生物;另一方面,他又认为龙有神性,“唯龙无翼者升而乘云”。王充支支吾吾,因《论衡》的三分之一篇幅在颂汉,必须捍卫刘邦编的龙子神话,却拿不出合理解释,只好称龙实存,它非神,但能带来神奇效果。
佛教进入,改变了尴尬状态。
在印度文化中,那迦(大蛇)就是神。在史诗《梨俱吠陀》中,战神因陀罗与大蛇弗栗多苦战,弗栗多打碎了因陀罗的上下颚,但因陀罗最终将弗栗多摔死。弗栗多是干旱之神,他和母亲被杀后,世界上的水被释放出来。
弗栗多死后,那迦分化,有的成喷毒怪物,有的则成了守卫者,分别是天龙(守护天宫)、神龙(守护人类)、地龙(守护江河)、藏龙(守护宝藏)。那迦被写入佛经,传入中国。译成汉语时,误写作龙,或写作龙象(其力量犹如大象),与中国龙形成共振,昔日“豪车”一跃成了“龙王”。
龙成了神,所以三国魏晋时,出现“以龙喻人”风。诸葛亮被称为卧龙;钟会也称嵇康是卧龙,可能危及司马政权;华歆、邴原和管宁则被称为一龙,华歆是龙头,邴原是龙腹,管宁是龙尾;张华赞陆机、陆云兄弟为“龙跃云津”;谢甄称许虔、许劭兄弟为“平舆之渊,有二龙焉”;书法家王羲之则是“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以龙喻人”本是古代传统,魏晋时突然增多。
唐宋官员也穿龙袍
受中原的龙文化影响,辽金亦开始拿龙说事。
据洪皓的《松漠纪闻》:“阿保机居西楼,宿毡帐中。晨起,见黑龙长十余丈,蜿蜒其上。引弓射之,即腾空夭矫而逝,坠于黄龙府之西,相去已千五百里,才长数尺。其骸尚在金国内库。悟室长子源尝见之,尾鬣支体皆全,双角已为人所截。”洪皓被金朝扣押15年,所记多详实。
此事亦见《契丹国志》,称耶律阿保机欲征渤海国,未得部众认可,遂射龙成功,称:“是灭渤海之胜兆也。”果然取胜。耶律阿保机的谎话编得不够圆,十余丈的龙死后才“长数尺”,却骗过众人。金朝收“其骸”,应是就坡下驴,自证天命所归,偏洪皓信以为真。
据学者施爱东钩沉,唐宋两代,十二章中“日、月、星辰”只能天子用,其他九章(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官员可用,唐代一品官穿龙袍的机会比皇帝还多。宋代屡禁官员穿龙袍,“终以乘袭之久,未能尽革也”。
元忽必烈时,令民间不得织造有日、月、龙、凤图案的布匹,但重新定义龙为“谓五爪二角者”。一边严禁,一边留后门,刺激了民间用龙纹的热情。
明代时,仍禁民间用五爪龙的图案,但出现了蟒服、飞鱼服、斗牛服、大鹏服等,图案皆龙化。嘉靖十六年(1537年),明世宗见兵部尚书张瓒着蟒服,大怒:“尚书二品,何自服蟒?”阁臣回答说,那是钦赐的飞鱼服,像蟒服。明世宗不服气地说:飞鱼服为什么有两角,必须严禁。
权力推涨崇龙文化,引发全民仿龙,连皇帝都被搞蒙圈。
龙被传教士误译
据学者施爱东钩沉,洪秀全刚起兵时,曾借天父之口,对象征皇权的龙加以批判,占据南京后,又想穿龙袍、住金龙殿,便在龙眼上画一支小箭,称“射眼龙”不再是清廷的妖龙。不久,洪秀全又推翻“射眼龙”设计,他问天父:“金龙殿之龙是妖否?”天父答:“金龙殿之龙是大宝也,非妖也。”于是,洪秀全下诏,称自己在天堂见过大金龙,“今而后,天国天朝所刻之龙尽是宝贝金龙,不用射眼也”。
明代起,大量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注意到龙文化,著名传教士金尼阁的侄子小金尼阁把龙译成Dragon,而后者是古希腊传说中的蛇妖。
公元前3世纪,第一次布匿战争,罗马军队曾被Dragon袭击,官方战报记录了此事,Dragon的鳞片保存在罗马元老院100多年。在把没影的事当真事说上,中西古人都是行家,还都留了“证据”。
中国瓷器畅销全球,西亚工匠模仿时,常把中国龙画成Dragon,加深了欧洲人的误解。法国神父杜赫德在《中华帝国全志》中提出:“龙无疑是中国人的国家象征,正如鹰之于罗马。”
将龙误译成Dragon,初期反而提升了后者的知名度,明末清初,欧洲富人常用Dragon给别墅、庄园命名,假装得到了中国皇帝的享受。随着东西方实力的改变,龙被污名化。晚清时,革命者更愿用“狮子”代称中国,而不是龙。
龙是传统文化积淀的产物,它来自想象,但饱含了前人的真情实感,它经反复改写走到今天,并经今人改写后走向明天。应继承其中有益的,去除其中落后、封闭、反智的。龙年是新的开始,它并不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