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李劼人的实业救国路
在“大河三部曲”中,四川作家李劼人展现了不亚于张爱玲、沈从文等人的叙事技艺,但与近三十年来热热闹闹的张爱玲热、沈从文热相比,对李劼人的研究显得相对冷清。考虑到李劼人不仅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也曾经深入参与现代中国的社会运动、实业报国之路,又在晚年陷入彷徨,他理应得到更多的书写。有鉴于此,无论是张义刚材料翔实的《李劼人评传》,还是龚静染另辟新径、专门谈李劼人实业救国之路的《李劼人往事 1925—1952》,都来得很是时候。
在这两本书中,尤为吸引我的是《李劼人往事 1925—1952》。此书选题角度巧妙,材料梳理扎实,虽有大量看似枯燥乏味的史料,比如公司股东会议、财务表格、日记琐事等,但在作者的重新提炼、阐释之下,整本书变得颇为好读。为了写好这个题目,作者龚静染多次走访了乐山、成都等地的档案馆,通读李劼人的作品,让李劼人这样一位身兼文学家、实业家、媒体人、厨师等多重身份的妙人,极为具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杂家李劼人
李劼人经营实业主要是在1930年代—1940年代。早在1925年9月,他在“少年中国学会”调查表中写道∶“近正在成都方面集资组织造纸公司,拟作中国西南部文化运动之踏实基础。”当时他刚从法国回来,心怀做事报国之热望。李劼人早年做过媒体人,写了很多时评文章。在“五四运动”时期,他是第一批将巴黎和会消息告诉四川读者,并实时跟进“五四运动”的报人。
1925年,曾有人邀请李劼人为四川军务督理杨森担任幕僚。他听闻杨森“比一般军阀都蛮横无识”,拒绝了这个提议,随后回《川报》当主编。该媒体三个月后就被查封,李劼人因为批判军阀而被宪兵司令部逮捕。在好友的仗义搭救下,他在八天后得到释放,辗转到成都大学,任文预科主任。1930年,成都大学校长张澜因不满于军阀掣肘,决定离去。李劼人旋即提出辞职。辞职后,他借债300元,在南门指挥街住宅旁租了一间旧式铺房,自题招牌“小雅”。
小雅菜馆只维持了一年有余。据《成都街巷志》记载:“1931年12月,二十四军一个连长支使绑匪将李劼人刚满四岁的儿子李远岑绑票。李劫人不得不忍气吞声通过袍哥大爷‘邝瞎子’从中斡旋,举债1000银元,方将幼子赎回(邝瞎子是《死水微澜》中罗歪嘴的原型之一)。为了偿还债务,李劼人只得将‘小雅’折本六七百元转卖。”
在实业路上,李劼人最值得称道的是两件事:其一是在民生实业公司名下的机器修理厂担任厂长。民生实业公司由卢作孚创办——此人被誉为“中国船王”,是现代史上有名的实业家。1938年秋,他曾领导民生公司组织宜昌大撤退,用40天时间抢运近10万吨物资设备、3万人员,为战时救助中国民族工业做出了不可忽略的努力。1933年,卢作孚邀请李劼人到民生实业公司任职。李劼人想以机修厂为基础,用三五年时间扩建一个制造厂,既能修理大轮船,还能制造中型轮船、木炭汽车、抽水机等。因为他“朦胧看出国际形势之不妙,感到长江一有阻碍,一切依赖汉口、上海的机器工业必然无法生存”。为此,李劼人将全家接到重庆,从汉口聘请了总工程师和7名高级技工,又以5000大洋购买了英国太古轮船公司沉没在长江中的千吨级“万流”号轮船,并将其改建成“民权”号轮船。该船后来成了往来于重庆、上海的主力轮船,在抗战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由于在改造“民权”轮时耗费了部分公司资金,李劼人遭到多数股东的攻击,便于1935年5月愤而辞职。回成都后,他专心创作,完成了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李劼人的造船梦破灭了,却为中国现代文学贡献了一部杰出的作品。
企业家李劼人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是李劼人为嘉乐纸厂付出的辛劳。1937年6月,嘉乐纸厂前经理施步阶病逝。在当年举办的股东大会上,陈子光继任总经理,王怀仲为厂长兼总工程师,李劼人当选为董事长,就此全身心投入纸厂经营。他对于社会事务的热情严重削减了写作的时间,好友周太玄觉得他在写作上最有天赋,鼓励他“不作他事,专心写作。期我十年,必有成就”。但随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嘉乐纸厂事务日益繁多,李劼人再也无法专心写作——小说《横流》由此搁置;他翻译亚尔费·德·费尼的小说《三马儿》,翻译到五分之一也暂时停止。
抗战全面爆发,嘉乐纸厂却迎来实际上的利好。盖因中央政府及各类资源迁至西南大后方,西南一时间从边地变成中心,许多东南沿海的企业随之迁到西南,仅仅抗战初期迁到四川的企业就有230多家。如此一来,战时西南地区用纸需求大涨,嘉乐纸厂把握住机会,及时提高纸张质量;加上得益于民众高涨的支持国货的热情,嘉乐纸厂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期。
1942年,由于社会各界普遍看好嘉乐纸厂的发展,纸厂进行了一次大扩股,股本从150万元大幅涨到500万元。此时,新的股东渴望推出新代表来掌控纸厂,不明实情者对李劼人颇有责难。在他们内心深处,李劼人终究只是个文人,而非商人,不符合纸厂长远发展的需要。为此,李劼人一度离开纸厂。但仅仅一个月后,又被股东们请了回来——由此可见当时嘉乐纸厂经营与决策上的稚嫩。在相当长时间内,这家企业其实都缺乏足够数量的专业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而是依靠像李劼人这种跨界人士的热情和耐心,以及当时特殊的市场条件,勉力维持了下来。
嘉乐纸厂从一个简陋的小厂变成了闻名业界的大造纸厂,除了李劼人,王怀仲、陈光玉、张寿林等人也功不可没。只可惜在1939年5月4日,王怀仲死于日军大轰炸之中。5月4日那天,日军向重庆主城区投下110枚燃烧弹,导致3000多人死亡。郭沫若《惨目吟》一诗,记录的就是那一次“空中大屠杀”。
1940年—1943年是嘉乐纸厂的飞跃期。李劼人促成了纸厂在重庆、成都分公司的设立,又谈好了《大公报》的订单。1941年,嘉乐纸厂完成公司内部的结构改革后,运营更加专业化,经营情况持续好转。但实事求是地说,嘉乐纸厂的纸张质量距离当时的洋货仍有一定差距,技术上的短板始终存在。于是等到抗战结束,当大众支持国货的心态有所减退,市场上出现多家做工不逊于嘉乐甚至优于它的对手时,嘉乐纸厂没有高效地完成更新,因此走向被淘汰的局面。
解放战争时期,嘉乐纸厂步入下坡路。1948年—1950年这三年,嘉乐纸厂都没有召开股东年会:前两年是因为在经济崩溃的情况下,公司朝不保夕,没有心思组织员工聚会;第三年恰逢成都地区发生暴乱,匪盗猖獗,新政府在集中力量镇压扫荡,股东会只好推迟。到了1949年年底,李劼人在《自传》中回忆:“以工厂而言已到了绝境,停工已经几月,钱也用罄,全体职工当卖衣物度日。”1952年3月,嘉乐纸厂正式实行公私合营。至此,嘉乐纸厂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小说家李劼人
一家纸厂的兴衰,折射的是战时中国民营企业的韧性,也浓缩了当一位知识分子想要践行理想主义时,他所需要经历的现实磨难。这种磨难不仅是牺牲大量自我的时间,还在于他要日复一日承受繁重事务的煎熬,极具忍耐地与社会不同人群、不同组织结构打交道,并且要去冒着折损个人名誉的风险去解决问题。
考察李劼人的创业经历,我们会发现其中不少事情经过加工,也成为其小说的一部分。如果单纯从表面上来看,李劼人的创业的确折损了他大量的创作时间,尤其是在他刚刚完成《大波》、正处于长篇创作的高产期时。嘉乐纸厂的生意使他分身乏术,等到新中国成立后被委任成都副市长,政治事务又进一步加深了他的疲惫。李劼人在《天魔舞》之后再无长篇问世,便是一个明证。但是,如果没有如此丰富的社会阅历,没有对于社会和公司经营如此深入的浸泡,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和《天魔舞》恐怕也无法写得那么真切。
李劼人是叙事技术和现实经验相辅相成的作家,在凭空而生的想象力上,他不如莱姆、翁贝托·艾科这样的作家出色。但如果沉浸在一片领域足够久,他就能写出极为精确、具有社会风情画况味般的小说。这也是为什么他最有艺术质感的终究是以四川文化为积淀的“大河三部曲”。他在法国也待过一些时日,但并没有写出堪比《死水微澜》的作品。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长处,在幻想小说上并未过多经营。无论我们把他的小说定位为写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毋庸置疑的是,我们都能从他的小说里看到生活的大真实。他是靠还原生活而让读者惊奇,而非超越生活,包括书写那巫性的、神性的、宗教和哲学的一面。李劼人即便也写过川渝地区的信仰,但并没有更加深入和独到的见解,在这方面是不能过分抬高的。
龚静染让小说家身份之外的李劼人变得更加具体,且并未因为他是传主,而选择溢美他、贬低其他嘉乐纸厂同仁的努力。比如在写到1945年后嘉乐纸厂的衰落时,作者没有避讳李劼人的决策失误。因此,这本《李劼人往事1925—1952》虽然不是小说赏析,但对于想要品读李劼人作品的读者而言,其容量和深度好过不少堆砌文科黑话的小说评论。此书并非热点,在选题和行文结构上都谈不上新潮,但可贵之处在于耐心和扎实,是有一分话说一分。在流行“溢美之词”的图书市场里,这是一本容易被忽略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