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与龙须
龙的造型,集中了古人们无尽的想象。传说龙生有胡须,当年黄帝乘龙飞升,一众小臣攀着神龙的胡子,想跟着上天,结果天没上去,倒是把龙须拽下来不少。常说龙颜大怒,不知神龙被拽胡子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番心情。
胡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古代男性的“标配”。在古代,胡须可能带来杀身之祸,也可以成就“美髯公”之名。古人蓄须,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却成就了胡子的百变造型。
看似没什么用的胡须,折射着古今的观念变化史。龙年到来,也说说胡子的故事。
“胡子”带贬义?
胡子最早是分区域命名的:唇部以上的叫“髭”(zī),东汉刘熙《释名》:“髭,姿也,为姿容之美也”,留撇小胡子就“姿容美”——颜值大幅提升;下巴的叫“须”,脸颊的叫“髯”,所以说山羊胡子留得再长,理论上也不好称为美髯公。
长期以来,“须髯”是胡子的代称。而“胡子”一词,出现要晚一些。关于“胡子”这一名称的来源,历来有不同说法。
根据王国维先生在《西胡续考》中的意见,“胡子”名称之来源,是因为胡人多须。胡须俨然为胡人的标志。五胡十六国时期,冉魏开国皇帝冉闵下“杀胡令”,很多高鼻多须的汉人被当成胡人处死(《晋书·石季龙载记》),就是因为高鼻、深目、大胡子的特征深入人心,为当时判断某人是否为胡人的直观依据。汉地人瞧见大胡子便怀疑是“胡(人)”。胡的指称,由最初“多须的胡人”,演变到“多须”,再演变到“须”,最后就把“须”叫成“胡”了。
另一些意见主张“胡子”演化自“动物颌下垂肉、长毛”。《说文》载:“胡,牛颌垂也”,这里的胡,是指牛颈下的皮肤皱褶。《诗经·狼跋》载:“狼跋其胡,载疐其尾”,狼颈下没什么垂肉,此处的胡,应指狼的鬃毛或胡须。早期文献“胡”指胡须时,皆与动物有关,如《史记·孝武纪》:“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后汉书·舆服下》有言:“见鸟兽有冠角髯胡之制”。汉地人瞧不起胡须茂盛的异域人,说他们面部毛发茂盛“长着兽类垂毛”,也就是长着“胡”,“胡”之一字遂成为带有贬义的异域专称,这种称呼跟含有畜生野兽意味的“狄”、“犬戎”、“猃狁”相似。
古人不剃须?
古人在少年时代,似乎不会刻意蓄须,古典小说常见描写少年将军“颌下无须”者。待到成年,胡须自然生长出来,就不会轻易剪剃了。一方面,留胡子可以变帅(美姿容)和彰显成熟,脸上不留一绺胡子,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大稳重。另一方面,古人的观念,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乱剃胡子等于不孝,等同于自残肢体。《战国策》说豫让“漆身为厉,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这位光明右使范瑶的榜样为了刺杀赵襄子,改易容貌:在身上涂漆使皮肤溃烂,剃去眉毛和胡子,按当时的标准,这些行为都属于自残。
东汉初的护羌校尉温序巡行途中遭陇西割据势力隗嚣拘劫,劝他降顺。温序大怒,以所持符节连杀数人,为贼众重新制住,因为敬他是条好汉,给剑让他自裁。温序“衔须于口,顾左右曰:‘既为贼所迫杀,无令须污土。’遂伏剑而死。”(《后汉书》)虽自刎而不欲使胡须受泥土沾污。相似的记载,亦见北魏崔鸿《前赵录》:
刘聪以谗慝,故诛詹事曹光。光临刑,举止自若,谓刑者曰:“取席敷之,无令土污吾须。”
头可断,胡子绝对不能脏。脏且不可,何况损毁割剃。曹操对此当然是报以冷笑并一脸不屑的。不过曹老板的时代往前推个几百年,在先秦时期,强迫剃须一度被视为奇耻大辱,由此出现了一种强迫剃须的刑罚,叫“耐刑”。唐代孔颖达《礼记正义》:
耐者,须也,须谓颐下之毛,象形字也。古者犯罪,以髡其须,谓之耐罪。
秦简《法律答问》记有一种适用耐刑的判例:男人受不了妻管严,家暴老婆,把妻子的耳朵撕裂,或肢体折伤,即处以强制剃须。倘使当时的男性穿越到现代,都不用目睹手机汽车,单是见到男子剃须洁面,就要三观崩裂了。
大约南北朝之后,耐刑逐渐消亡,沈家本《历代刑法考》主张,至迟北周以后,剃头发的髡刑、剃胡子的耐刑,应均告废除,法律层面的剃须禁忌解除。在审美方面,两晋时期的男性,开始崇尚阴柔之美,史料称俊美而未言及胡须者比比皆是,像“傅粉何郎”的何晏、“连璧”的潘安和夏侯湛、因为太帅被强力围观致死的卫玠。蓄须有时反被嘲讽,钟毓、钟会兄弟就因为留着大胡子被笑为公羊。南朝宋孝武帝狎侮群臣,给臣子取外号,凡是大胡子也一概叫羊(《宋书·王元谟传》)。
龙须抓不得?
不过,即使在魏晋南北朝,君主能留胡子的,还是尽量会留。传说龙生有胡须,当年轩辕黄帝乘龙飞升,一众小臣攀着神龙的胡子,想跟着上天,结果天没上去,倒是把龙须拽下来不少。君主的脸号称“龙颜”,那么多多少少得留上几根胡子,才好名副其实。
有趣的是,虽说龙鳞不可逆,但在历史上,有的臣下也效仿轩辕黄帝的小臣,上手去拽君主的胡子,表示忠心追随。
三国时,东吴大将朱桓奉命出师,孙权为之饯行,朱桓举杯说道:“臣当远去,愿一捋陛下须,无所复恨。”孙权便伸长头颈,请君来摸。朱桓上前捋了一把,说:“臣今日真可谓捋虎须也。”(《三国志·朱桓传》注引《吴录》)“捋虎须”的说法,即由此而来。
北周武帝宇文邕办生日宴,柱国大将军王轨上前敬酒,也摸了皇上的胡子,摸着摸着,还吐槽太子:“多可爱的老头,可惜儿子是个废物(可爱好老公,恨后嗣弱耳)。”北周另一位柱国梁士彦独守孤城晋州,力敌北齐六路大军猛攻,一度陷入绝境,后来周武帝宇文邕亲率援军赶到解围。梁士彦见了皇上,忍耐不住,拽住皇上的胡子大哭道:“臣差点见不到陛下了!”周武帝不知道是被感动的还是被薅得太痛,也跟着一起掉泪。
到唐朝,抓皇上胡子仍可表示效忠。元稹《为令狐相国谢赐金石凌红雪状》:“臣职司复上,恋切攀髯,方当匍匐而前,敢有赫曦之惧。”再后来,“攀髯”词义转变成哀悼帝王驾崩,臣下就不敢随便抓皇上胡子了。
造型有讲究
对于胡须造型,文本记载以长须长髯为主,短须或许太大众化,没什么特异之处,往往懒得着墨。像《左传》记载的几个例子:“于思于思,弃甲复来”(《宣公二年》),“于思”指络腮胡子;“楚子享公于新台,使长鬣者相”(《昭公七年》),楚灵王建成章华台,请鲁昭公来参观指导,因为吴楚之人多不留胡子,特意找了个长须的礼官接待,这些都是大胡子之例。
不过,从战国和秦代的画像和俑来看,当时的男性仍以小胡子居多。如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出土的御龙帛画,画着一位仙风道骨的小胡子驯龙高手。目前已出土的兵马俑,大多蓄须,小胡子亦比比皆是,长须者极少,仅四到五件。
汉魏文献,明显更青睐长须。《史记》的汉高祖“美须髯”,《汉书》的霍光“美须髯”,《后汉书》的光武帝“美须眉”,《三国志》的太史慈“美须髯”,关羽那副胡子就不必说了。谁长了一部好看的长胡子,史家很难留意不到,好歹得在传记里提上一笔。这未必说明汉魏男性多留长胡子,相反,史料特别注意,或许是因为整齐、顺滑、瞧着顺眼的长胡子太稀罕。观乎该时期的人俑和画像也可以发现,无须、八字胡和山羊胡子依然多见,间或有几个大胡子,也多蓬松杂乱。
李唐皇室具有异族血统,唐前期诸帝皆是虬须——卷毛。杜甫《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虬须似太宗”,《酉阳杂俎》:“太宗虬须,尝戏张弓挂矢。”唐太宗的胡子卷到能承托他专用的四羽长箭,《独异志》更讲太宗的胡子卷曲到用来挂弓;唐中宗李显也是“赭袍玉带虬髯怒”。到了唐玄宗,从画像上看,自然卷儿又变回了黑长直。当然,观阎立本《步辇图》中唐太宗那只有微微卷曲的胡子,不排除画家在处理君王胡须时未尽写实,虬髯毕竟不那么符合中国古人的传统审美。在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中,诸帝皆为长直髯。
皇室卷毛、利落短髭和放浪不羁的络腮胡子,无法阻止士人追求工整的长须。关羽式的夸张长髯可遇不可求,也不便打理,折衷的方案,便是在下巴处留一绺细细的长须,这几乎成为后来士人的标配。东晋顾恺之笔下人物,即多见此种胡须,晚唐五代的画作,如《重屏会棋图》、《韩熙载夜宴图》中,细长须的造型俯拾即是,这样的审美延续到了宋明。以皇帝的胡须举例,阎立本《历代帝王图》所绘从汉代至隋代的皇帝,多半留的还是长髯,也就是从腮颊到下巴,皆留胡须;而观南薰殿旧藏的宋代帝王肖像画,大多就只留有唇上两撇和下巴的一绺了。
越到近世,“身体发肤,毁之不孝”的观念越淡薄。翻览晚清照片,可见大量不蓄长须或无须的青壮年男性。到如今,剃须对于大多数男性而言,已成为刷牙洗脸一般的日常习惯,而曾经标示着身份地位的胡须,则成为少数人的时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