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与孙犁
在我父亲王林的日记中,涉及孙犁的有280多篇,另外还有一些文章、书评、眉批和“文革”中的交代,也涉及孙犁。2019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王林日记辑录之一:《我与孙犁四十年》,尽管删改了30余处,但还是引起学者关注,社会上也有很多评论。我只是从我的角度、从我所掌握的材料,谈谈我父亲王林与孙犁的关系。王林1969年3月20日在干校的交代材料中写道:
一九三八年春初,我在冀中军区政治部工作时,孙犁跟随着我们打游击……一九三八年夏秋间,抗战建国学院成立,大概是由陈乔和吴立人把孙犁拉去当教员。一九三八年底日寇对冀中大举“扫荡”,抗战建国学院结束,他跟着冀中军区政治部坚持反“扫荡”一个时期。一九三九年夏初我见到他,了解他当时无工作岗位,我就找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把孙犁介绍到北岳区工作去了。
王林亲自到七分区向孙犁传达了这个指示,并代办了过路手续,还写了一封介绍信。1941年夏天,《冀中一日》在完成征集稿件后,开始了审稿工作。五万多稿件装了几麻袋,由大车拉着到处“打游击”。《冀中一日》写作运动虽由王林具体负责,但主要工作是李英儒、路一、梁斌等人做的。6月,王林还曾去晋察冀边区出席边区文化界第一次代表大会,建立边区文联。等王林返回冀中时,审稿工作大体结束。秋天孙犁回冀中探亲,赶上《冀中一日》正在编辑中,而第二辑《铁的子弟兵》原是由部队负责,因战争频繁,部队无法按期完成,王林便将孙犁留下,负责编辑此辑。工作完成后,根据王林建议,孙犁写作了《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给〈冀中一日〉的作者们》,即后来的《文艺学习》。1942年4月,孙犁返回晋察冀边区。1943年1月,孙犁以记者身份参加了在阜平召开的晋察冀边区首届参议会,王林是冀中民选的正式代表,但因1942年五一大扫荡之后,冀中环境残酷,王林未能成行。2月,孙犁给王林写了一封长信,介绍会议的情况。此信发表时标题为《二月通信——寄一个没有到会的参议员》。王林是在四十年后才读到此信。1944年孙犁去了延安,直至1945年10月22日,孙犁才穿过封锁线回到冀中。24日王林即到孙犁家看望。以后王林与孙犁的接触就多了,孙犁还曾给王林介绍过对象。这方面王林日记中有详尽的记述,就不多述。1949年1月天津解放,王林和孙犁相继进入天津,王林到总工会任文教部部长,孙犁到天津日报社任副刊科副科长。后他们都进入天津作协,来往就更加频繁。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自1943年创作完成后,一直受到批评。后在黄敬、周扬的支持下,终于在1949年9月30日出版。几天之后的10月6日,孙犁便在读后记中写道:
这是一幅伟大的民族苦难图,作者自始至终亲身经历了这个事变。写“反扫荡”是本书最拿手最成功的地方。……当然,本书最精彩的地方还是真正写出了冀中人民的生活的战斗的情绪。这里写出的情绪,我说是地道的冀中人民的情绪。
1950年3月28日,王林“夜访方纪,闲扯”。方纪说:《人民日报》《人民文艺》周扬亲自编。批评他的那文章,是编者以读者名义写信,又以编者回答。本来北京批评空气很浓,真是山雨未来风满楼……又说孙犁估计他自己和王林《腹地》都要被扫荡一下。“我(王林)说,大扫荡经过不知多少次了,无论如何出版了,再也一手遮不住天,无非再说我个黑暗文学完了,消灭不了就行。方大笑。”(王林日记)这反映出当时王林、方纪和孙犁在这个时期是惺惺相惜的。
果然,1950年3月开始,陈企霞在《文艺报》上连续发表长文对《腹地》进行批判。孙犁对此不以为然,在12月22日给王林的信中说:“有点吹毛求疵之讥”。
孙犁在创作《风云初记》期间,也不断地将自己的感受、困惑写信告诉王林。王林在读了《风云初记》后,“觉得芒种和春儿这两个人物写得特别好”。王林还多次著文高度评价孙犁的《白洋淀纪事》。
这个期间他们和一些文友经常串门、看望、聊天,对创作中遇到的问题进行探讨,对时政交流各自的看法,还曾和方纪一起去逛劝业场的古玩商店……即使1959年王林因“右倾”被批判,下放到天津电影制片厂当编写人员,他们的交往都没中断。
1961年12月18日,远千里对王林说:你的“经验多,见过的阴暗面多,而被阴暗面缚住了。孙犁同志也知道不少这类东西,谈起话来并不少,但他不写。所以青年喜欢。梁斌同志对二师、高蠡起义的描写,也是去掉很多渣滓才发起光来的。”(王林日记)
“文革”初期,王林、孙犁二人各受各单位的冲击,基本上没什么来往,但都关注着对方的情况。1970年我当兵离津那天,父亲专门带我骑自行车去看望孙犁,那时孙犁被赶出日报社,住在佟楼一个简陋的平房里,身体欠佳,头不停地晃动。
“文革”中,王林在造反派的威逼下,写过四篇关于孙犁的交代,除了一些“时代的语言”,没有任何诬陷、不实之词,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1970年,王林和魏巍还给孙犁介绍老伴张保真。孙犁儿子结婚也把王林请去。
1972年王曼恬主政天津文艺界时,对王林和孙犁还是比较尊重的,她在抓京剧《芦花寨》时,把王林和孙犁都请了来,并指定孙犁负责,他们还随着天津京剧团《芦花寨》创作组一起去白洋淀体验生活和收集素材。在修改过程中,孙犁提出“有点伤筋动骨的意见”,当即就被原作者否定。当然,剧本最后没有成功。
“文革”后,王林和孙犁相继得到平反,之后主要是各忙各的事,但时有交往。1982年孙犁和冉淮舟发生矛盾,王林从中调和。1983年5月14日,冯牧来津,王林还陪同冯牧去看望孙犁。7月天津评鲁迅文学大奖时,孙犁给评委会写信:“不评上王林,我也不参加!”
1984年7月2日,王林病逝。1986年出版《王林选集》时,吕正操写了序。关于这个序,我母亲刘燕瑾在2月14日的日记中是这样记述的:
我请求吕正操同志给写,他又让我拜托孙犁同志写,当时我很为难(因孙犁同志曾出过不再写序的启事了)。没想到给孙犁写信后,不久他就把手稿寄来了,这真出乎我的意外,我又送吕头那班人。吕头口授,由刘沙和冉淮舟同志执笔,又补充了一些。再寄给孙犁同志润色,后孙犁同志润色完又寄回来,才算定稿,待发。
1942年冈村宁次发动五一大扫荡,冀中军区撤到路西,到了太行山区。冀中成了日伪统治区,日寇大扫荡的残酷,史书是有记载的。五一大扫荡前,冀中军区决定相当一级的干部都要撤到路西去,王林也在此列。为了亲身感受这场战争,他找了老同学、时任冀中区党委宣传部长的周小舟“走后门”,这才留了下来。关于这段历史,李之琏在《怀念程子华政委对我们的关怀和教导》一文中这么写道:“剧社多数同志到路西后,冀中的作家梁斌、孙犁等也到了路西,子华同志发现王林还没有到路西,就派了一个小分队,回冀中专门去接王林。当时王林随同群众打游击,住处不定,有时还钻地道、‘堡垒’。小分队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到王林,这时,王林已化装得完全像个农民了。”王林对接他的人说:“我是搞创作的,不能离开冀中的土地和冀中的人民。……请你们回去报告程政委:只要冀中还有老百姓,就有我王林,冀中的人民,一定会掩护我!请程政委放心!”(《纪念程子华》136页,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王林留在了冀中,小分队只好返回路西。正是在这种 “端起饭碗,还不知这顿饭能不能吃完” 的环境中,王林在地道口和“堡垒户”家中,像写遗嘱般地完成了长篇小说《腹地》。孙犁是1942年3月返回路西,直至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我从延安回到冀中,在河间又见到了远(千里)。他那时拄着双拐,下肢已经麻痹了。……‘五一’大‘扫荡’以后,他在地洞里坚持报纸工作……”“我只有在地洞过一夜的亲身体会,已经觉得窒息不堪,如同活埋在坟墓里。”(见《远的怀念》)他的这次亲身体会,是指1944年3月在曲阳(路西)为期一周的生活体验(见《游击区生活一星期》)。即便没有亲身经历五一大扫荡,他也是知道冀中的艰苦环境的。孙犁在文艺界的名气远大于王林,对此王林是有自知之明的。早在1981年,有人写了本《孙犁传略》,前九章只提了王林一句,王林认为:“这太好了,以免有‘附骥尾而上青天’之嫌。”(王林日记)2006年我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稿,准备重出1949年版《腹地》和《抗战日记》,我母亲和耿叶阿姨等人又去找吕正操写序,在谈到王林和孙犁时,吕正操说:要知道冀中的残酷,看孙犁的不行,一定要看王林的。这是她们回来给我讲的,没有文字记录。其实这不重要,现在研究孙犁的学者很多,只要对比一下就清楚了。目前王林的日记、交代、检查、书信绝大部分都没有出版,有些正在筹备之中,早晚会陆续与读者见面,历史的真相也会进一步显露出来,任由学者去评论。我想起父亲在《腹地》一书后面,用钢笔抄写的郑板桥的两句诗: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这是五十年代王林对批评《腹地》的心态,也是当今我对评论王林的态度。
2022年9月10日 中秋
2023年11月6日修改
补记:
前不久,时海燕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发现我父亲王林给她父亲时达的一封信,时间是1943年4月15日。1943年的信居然密封了80年!同时还发现孙犁的一封信和几本日记。
11月10日我去海燕家,见到这些遗物。我们谈到父辈之间的许多事,临告别时,她将这些遗物全部给了我。
孙犁(右)、时达(左)、王林夫人刘燕瑾1954年夏于天津水上公园。王林摄
时达是河南省封丘县人,1933年加入共产党,抗战期间曾任冀中军区司令部作战科长,大约在这个时期和我父亲相识。1941年编写《冀中一日》时,时达曾写过一篇《阵地》,收于第二辑《铁的子弟兵》中,此辑我父亲交由孙犁编辑,由此他们也成为朋友。新中国成立后时达曾任空军轰炸十师师长,1962年转业地方,任吉林省林业厅副厅长,他们三人的交往就更多了,直至他们相继去世,这里不多述。
一、孙犁贺信
时达、王岫天同志:
昨天发出一信,因为这里的交通不便,我想你们收到是很慢的。今天我翻这里的书,抄惠特曼诗一节,聊表我对你们结合的庆祝,这诗我觉得很好,如你们读来,它是会更好的。这里面有爱,有力量,和爱的力量的根基。请想一想我是弄这一行的,对于你们这样的盛典,抄一节诗,遥遥寄赠,自己是不觉得寒酸,而充满热情的。
因为一些事情,我那天只好来了,在十四日晚上,我也没忘记遥祝你们的伟大幸福的夜晚,特别是因为我在途中,想起你们加军用地图的喜帐内的结合,深深感觉有趣味。今天刘毅同志来了,我跑去打听她参与婚礼的热闹,可惜她也一知半解,只说时达同志精心写了约请信片等等。
敌人已侵入南店,我们可能转移,在时达兄回冀中以前,我想信是不能写了。这边学校的事,高中队课程已经进行一半,外国语和算术补习很难,刘毅已决定入普通科,王岫天同志来,我想也是这样吧?学校生活作风都很好,勿念。
敬礼
孙犁
三月十六日夜
孙犁致时达、王岫天的新婚贺信(1943年3月16日)
压紧吧,裸着胸膛的夜。压紧吧,诱人的,眷人的夜!
南风的夜!大大几颗疏星的夜!
沉静的,下垂的夜!风狂的,赤裸的夜!
微笑吧,啊,肉感的,风凉的地!
瞌睡而流漾的树木的地!
落日已去的地!雾罩群山的地!
受满月晶莹的照注,刚染了蓝色的地!
光明和黑暗,斑驳了河潮的地!
看我份上再亮些再清些的,白云清澈的地!
远远突袭,受了排挤的地!富丽的,苹果花开的地!
微笑吧,因为你的爱人来了!
Walt Whitman:《自己的歌》
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六日晚在阜平河西村抄赠 时达同志婚礼纪念
孙犁
二、王林贺信
时达同志:
祝你燕尔新婚!英雄美人,自古为然。
你最爱写信,竟托老孙代问一句,我不挑理。大事在身,能不集中火力于一点乎!
我于上月草完了《腹地》,约有廿五万字。最近又可从北平寄来几本名著,于岗楼公路旁边,于敌伪大骂喝叫声中细玩佳作,亦滑稽事也。一友寄来英诗集Golden Treasury,细加推敲,如入异境,因为和周围的现实空气太不调□了。
结婚是件大事,英国Oscar Wilde说过:Between men and women,there is no friendship but love or hate.(这剧本中国译编为《少奶奶的扇子》。)这话虽然是个资产阶级出身兼世界闻名的玩世作家说的,也含有不少真理,不可不慎加体贴。万不可发作丝毫裂痕。我与刘毅同志正式宣布各奔前程了。因为我在她病中积聚反感过多,若不是有黄敬警告我不可给她过大刺激,我早公开宣布了。我后来虽多次努力想恢复好感,竟皆归失败。勉强无益,不如分道扬镳。
不多分散你的精神了。
此祝
婚祺
林
四月十五日
王林致时达的新婚贺信(1943年4月15日)
Golden Treasury即《英诗金库》。Between men and women,there is no friendship but love or hate.(男女之间没有友谊,只有爱或恨。)——王林引用王尔德(Oscar Wilde)名言不完整,原文应是:
Between men and women,there is no friendship possible.There is passion,enmity,worship,live,but no friendship. (男女之间没有友谊可言。有的是激情、敌意、崇拜、爱,就是没有友谊。)
刘毅曾任冀中七分区妇救会常委兼青年妇女部长,1942年9月随八路军22团到路西, 1943年1月出席在平山温塘召开的晋察冀边区第一届参议会,并代表冀中青年妇女发言。孙犁1943年2月13日写给王林的《二月通信》中说的“来了你的女朋友”,即指刘毅。
三、时达、王岫天结婚申请书
时达、王岫天结婚申请书(1943年3月11日)
我俩于一九四二年开始认识,继之发生通讯关系。我们因志趣一致、性格吻合、学习爱好更多融洽,因之爱情日益加深,中间经过将近两年岁月,双方统感觉并承认爱情已达成熟时期。刻在
党上级的允准下我们根据——:双方自愿互相挚爱,及年龄适当的原则,约定三月十四日结婚。
时达 年26岁,河南省封邱县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王岫天 年22岁,河北省完县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谨此报给军区政治部组织部并转区党委
男 时达
女 王岫天
三月十一日
批准 李梦龄
照准 张国坚11/3
李梦龄(1903—1985),河北省晋州市人。1925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同年冬加入中国共产党,相继任北师大中共支部书记,东北军学兵队第2营政治教官。抗战时期任冀中军区政治部组织部部长。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共吉林省委第一书记兼吉林省军区政委。
张国坚(1912—1962),原籍福建,192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历任上海吴淞区委书记,江苏省委组织部干事,福建省委秘书长,长征中任国家保卫局部长,红西路军三十军政治部组织部长、保卫部长。抗战时期任冀中区党委社会部部长。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国务院第六办公室副主任等职。
我父亲于1984年7月2日在天津去世,生前常住北京。父亲去世之后我们全家赴津,只在门上贴了一张字条。正巧那天时达来访,爬上四楼,看见门上贴的字条,顿使愣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遗憾的是,当年12月他回老家,在封丘县招待所因煤气中毒,辗转送回北京,抢救无效去世。
2023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