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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属罕见 北海公园铁影壁的前世今生 ——从《北洋画报》1928年“新年号”说起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肖伊绯  2024年02月28日08:16

集齐“龙卡”,是不是可以“召唤神龙”?

公元1928年,农历戊辰年,也即民间俗称的“龙年”。

龙本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亦是中国民俗风物里常见的“神物”之一,更是十二生肖里唯一诞生于“神话”而非来源于自然界的“超自然”生物。关于龙的话题,千百年来绵延不绝,“龙年”说龙,当然是特别应景儿了。于是乎,1928年元旦这一天,国内南北各大报刊之上,便免不了要大谈特谈一番。

且看开办还不到两年的、当时号称“北方巨擘”、“中国唯一的大画报”的《北洋画报》,即刻推出了以龙为主题的“新年号”(总第151期)。这一期画报封面以宋代著名画家、画龙名家陈所翁《三阳启泰》卷首所绘之龙为主图,这威风凛凛、气势雄浑的视觉感受,为读者带来了一份新年新气象。

《北洋画报》1928年“新年号”首张首页

《北洋画报》1928年 “新年号”第二张第二页

“北京某处关帝庙前之影壁(甚属罕见)”,原载《北洋画报》1928年“新年号”

第二版呈献给广大读者的是五幅与龙有关的“国宝”建筑文物图片。看那“北京故宫中正大光明殿万龙拱绕”,再看那“琉璃制之龙其一:北海九龙碑(北京名胜之一)”,“琉璃制之龙其二:北京宫殿傍壁”;又看那“奉天满清故宫之正展中亦满布金龙”,“热河行宫中之一龙柱”,无一不与龙有关,无一不以龙为主,一片富丽堂皇又颇称时应景。试想当年游览观赏过这些华北名胜的读者,观之莫不欣然自得、点头称是;未曾或者没有全部游览过这些名胜的读者,恐怕也要忙不迭地呼朋唤友,开始筹划新年旅行“打卡”计划了。

翻到第三版,又是六幅与龙有关的“国宝”建筑文物图片,密布于版面之上,看来这就是要读者在“龙年”里集齐“龙卡”的意思了。这些“龙卡”所在地,还有“北京天安门前石刻蟠龙华表”“北京中央观象台天文仪品之座”“御碑趺上之龙形”“北京颐和园之陈设品”“北京国子监大成殿石阶”,以及“曲阜孔庙廊前蟠龙石柱”等等。

“新年号”一期两张八个版面,第一张三个版面遍布“龙卡”(第四版为广告),第二张四个版面里,还点缀着另外三张“龙卡”。其中,“热河行宫殿角檐上之龙(亦名螭吻)”与“北京宫殿坛角泄水之龙”两张图片,但凡去参观游览过这些皇家宫殿的读者,应当也不陌生。不过,还有一张图注为“石刻之龙其五:北京某处关帝庙前之影壁(甚属罕见)”的图片,恐怕会颇令时人惊异一下,尤其是图注中那“甚属罕见”四个字,更容易令人产生一探究竟之意。

铁影壁乔迁北海,原载《华北日报》,1947年12月26日

“北京某处关帝庙前之影壁(甚属罕见)”

须知,以龙为主图装饰的影壁,在北京、山西等地并不少见,什么九龙、五龙、三龙、独龙壁,至今仍存有相当数量。可这里刊发出来的“北京某处关帝庙前之影壁”图片,明确称其为“石刻之龙”,这就与现存的、几乎全部为砖砌成壁、琉璃塑像工艺的影壁有很大区别了。

当然,石雕的龙形影壁,北京也不是没有,可施用石雕的龙形影壁之处所,往往皆与明清两代的皇室有关,应当是“御用品”才对。可这“北京某处关帝庙前之影壁”,仅从图片上略观,庙宇相当简陋,规模极其有限,那块硕大的龙形影壁却气度非凡,与之并不匹配,似乎是从别处迁移而来的。如此观感之下,图注中语焉不详的“某关帝庙”的介绍,以及“甚属罕见”的评判,则可以想见势必充分调动了“龙年”读者的好奇、探奇之心,若有机缘则免不了要去京城寻访兼“打卡”了。

时过近百年之后,当笔者翻检到这张照片时,总觉得似曾相识,可又觉得并不会在什么关帝庙前。几经搜索终于发现,这堵影壁如今就矗立在北海公园里,位于五龙亭对面的一块绿地之中。

粗观此物,色泽黝黑泛褐,浑如生铁,不免令人疑惑,或许这竟是一堵比石雕影壁更为难得的铁铸影壁,的确“甚属罕见”。不过,壁旁列置的文物介绍牌上对这一影壁的材质、工艺、年代,以及曾经所在与后来迁置的来龙去脉都有简明交待,在此不妨细读:

元代遗物,壁呈棕褐色,由中性火山块砾岩雕成,因颜色和质地似铁,故称铁影壁。壁高1.89米,长3.56米,两面浅浮雕云纹异兽,刻工古朴浑厚。铁影壁原是建德门(今德胜门)外一古庙前的照壁。明初,此壁被移到德胜门内护国德胜庵前(今铁影壁胡同内)。1947年,壁身移至北海公园。1986年,北海公园从铁影壁胡同找回基座,终使这一文物得以完整复原。

其实早在1928年元旦,在《北洋画报》上亮相的这一影壁,至1931年9月时,已为国立北平研究院所关注并予以调查,当月即在《院务丛报》第二卷第五期公开披露。这可能是目前已知的、关于“铁影壁”最早的官方机构的公开说明。

当期《院务丛报》上印制了“德胜庵铁影壁”侧面、正面、后面三张图片,并附介绍如下:

旧京德胜门内果子市路北,巷内有庙,南向曰“护国德胜庵”。庵前石壁色如锈铁,行人在街心,即能见之,虽遍视亦不能辨其为石壁。形上广下狭,刻画精工,前面狻猊大一小三,后面麒麟,壁址雕海马其侧。试以指弹之一侧,令别一人附耳以听,宽丈余之庞然巨物,其音清越,若鼓瓦盆,可异也,岁久弹处成凹。今此巷土人即呼为“铁影壁胡同”,谓京城有铁墙、铁壁、蝴蝶槐,此其一云。

同样是百余字的简介,这九十余年前官方研究机构内刊上的文字,明显比如今介绍牌上的文字更富于“现场感”与“原生态”。虽在相关数据表述上不够精确,却呈献出了后世读者并不知晓的两个重要事实,一即是“铁影壁”上雕刻的既非“龙”亦非“异兽”,而是前“狻猊”后“麒麟”。

狻猊(suān ní)乃中国古代神话里的一种神兽,即“龙生九子”中的第五子。狻猊形似狮子,平生喜静不喜动,喜受烟火供养,将其形象刻置于“护国德胜庵”前的影壁之上,倒是颇为合宜的。至于说影壁“前面狻猊大一小三”,今细观之,可见在大狻猊前肢一侧、腹部之下、尾部之后,确实皆刻有小狻猊各一,形象非常生动活泼。

此外,后壁壁面上还刻有伏踞状的巨硕麒麟一只,壁面左右两侧更穿插有“喜鹊登梅”与山石图案,吉祥喜庆的民俗风味也非常浓厚。再者,所谓“壁址雕海马其侧”,今细观之,确亦可见影壁基座上刻有一圈相对奔跃而来的“海马”形象,无形中又为这静佇数百年之物平添了一份视觉上的“动感”。

另一个重要事实,即此“铁影壁”还曾有“回音壁”的效果,当年见此壁者,往往“试以指弹之一侧,令别一人附耳以听”。没承想,这“宽丈余之庞然巨物”,“其音清越,若鼓瓦盆,可异也”,因前来弹壁听音者众多,日积月累,“岁久弹处成凹”。当然,如今为保护文物,加置了护栏的“铁影壁”,已不太可能再为游客提供“回音壁”服务。不过,这一重要事实,也无异于为这一京城胜迹又添一段佳话与谈资了。

梁思成致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关于保护铁影壁的信函(局部)

铁影壁迁移后,列置于北海一隅旧影,摄于1949年前后

铁影壁正面(局部)

铁影壁胡同旧影,摄于1930年代

花费不高,“铁影壁”迁至北海公园始末

谈及“铁影壁”从胡同移至公园的历史,介绍牌上的那一句“1947年,壁身移至北海公园”,可谓一笔带过,轻描淡写。不过,若循着这一介绍的线索,稍稍翻检一下当年的旧报,对这段历史的认知即可更充分一些。

1947年12月8日,“铁影壁将移北海”的消息,见载于《华北日报》。报道部分内容如下:

本市文物整理工程处,日前招商承修故都文物建筑,已经决定者计有……又德胜门内铁影壁胡同有影壁一幢,本为石质,因年代久远,壁面变为黑色,故俗称铁影壁。一说,大明永乐年间德胜门内有冶铁炉,故建壁以镇邪祟,壁面石刻甚为名贵,颇有元代风味。久置于街头任人磨损,至堪痛惜。刻文整会已决议将该影壁移至北海松坡图书馆前,建石座树立,以保古物,并供游客观赏。闻该壁迁移工作不久即可实现。

据上述报道内容可知,1947年12月初,北平当局相关部门决议将“铁影壁”移至北海松坡图书馆前。据考,松坡图书馆为蔡锷(字松坡)将军逝世后,梁启超等人为纪念蔡氏发起创办,于1922年末向北平当局申请,最终由政府拨给北海快雪堂建祠立馆。由此可知,“铁影壁”曾被决议移置于北海快雪堂前,与如今所在五龙亭对面的位置是截然不同的。

言及于此,负责“铁影壁”迁移工程的所谓“文整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政府机构,也有必要约略介绍一下了。

1935年1月,专事修葺北平旧都古建筑的“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成立,此机构冠首的“旧都”之名,有时亦作“故都”,即为抗战胜利之后成立的“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的前身,也即是“文整会”这一机构简称的来源。因该机构战前战后的职能与名称皆基本一致,故而在战前战后的相关报道中,往往均被简称为“文整会”。

据统计,1935年至1937年秋,以梁思成等专业委员为核心骨干的“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共修缮重要古建筑二十余处,其中包括:天坛祈年殿、圜丘、皇穹宇、北京城东南角楼、西直门箭楼、国子监、中南海紫光阁、五塔寺、玉泉山玉峰塔、香山碧云寺罗汉堂等多处重大保护工程。

话说“铁影壁将移北海”的消息见报约两周之后,也即1947年12月24日,“故都若干杰构修整工作开始(铁影壁已迁移)”的报道,又见载于《华北日报》。报道中提到:

本市文物工程整理工程处,自奉中央拨到文整工程费二十亿后,即着手办理应修工程招标事宜,现各工程已陆续开标,并已大半开工……德内铁影壁迁移工程,永大石厂得标,标价一千六百五十万元,本月七日开工。

据这一报道内容可知,当时“铁影壁将移北海”的工程已经有明确的应标者,文物迁移指日可待。那时法币币值与实际物价的折算比值约为13万∶1,照此比例折算下来,“铁影壁”迁移工程的“标价一千六百五十万元”,实际上大约银圆127元。

仅以“文整会”委员之一、著名学者胡适于1917年刚刚归国赴北大任教的月薪银圆280元来作比较,“铁影壁”迁移工程的总体费用,尚不及这30年前一位北大青年教授月薪的半数,可谓相当低廉。对“文整会”与北平当局而言,实在是一桩性价比很高、颇令人满意的外包工程。

或正因为如此,报道在“故都若干杰构修整工作开始”的主标题之后,亦不忘加上“铁影壁已迁移”的副标题,以示特别介绍——这项本月7日才开工的工程,于本月24日即告完工,乃是当时北平各项古建筑修整工程里最早完工者。

1949年之前,关于“铁影壁”的最后一次报道

这一报道两天之后,即1947年12月26日,题为“铁影壁乔迁北海:名园添胜迹,胡同剩空名”的一篇由记者实地走访之后的深度报道,又在《华北日报》上刊发了出来,这也是北平和平解放之前最后一次见诸北平报端的、关于“铁影壁”的报道。当年的记者曾这样为北平民众广为介绍“铁影壁”的前世今生:

铁影壁不是铁的,是石头的。在资料室里翻了半天旧书,也没查出来铁影壁的娘家,这个古迹古得让人莫名其妙。可是看看铁影壁上刀刻的痕迹和那已经酥蚀的“帽子”,揣摩那年代该也够远的了。

据文整会的调查,这影壁的雕刻是元代的作品,而竖立在铁影壁胡同的时候,将在明朝永乐年间。那时永乐皇帝修缮京城,原址是铸造厂,铸造钟鼎,把这个影壁竖在那里以压不祥。后来钟厂废掉,铁影壁仍留在那里,而且因为造钟时烟熏火燎,影壁上蒙了一层铁锈,才得到了“铁影壁”这个名称。

又据《春明梦余录》载:“华严钟厂在德胜门内,旧铸钟高二丈余者,阔一丈余者,尚有十数仆地上,皆楷书佛经。”

又据《日下旧闻考》载:“德胜门东为铸钟厂,其地有真武庙,内有顺治辛卯年刘芳远撰碑。华严钟仅存其一,旧悬万寿寺,今移于觉生寺,余钟俱无考。”

不过这个华严钟厂是否即永乐造钟的钟厂,依然无法查考,可是那个影壁像铁的,却是真的。

文整会为保留这个古迹,曾决定将它由铁影壁胡同迁移到北海公园松坡图书馆前,依原样竖立,以增名园的诗情画意。十七日开始迁移,现置于松坡图书馆前的草地上,但因天寒,仅掘了底座的井坑,洋灰座子须明春天暖时始能修筑。

铁影壁共三段,最上系“帽子”,雕有顶脊及瓦栊;中段为影壁本身,上宽下窄,宽约一丈,高约六尺;最下为底座。影壁本身前后都雕有狮子,寓“太师少保”之意;底座则雕有飞马图。三段合计重量将及四吨。

现在铁影壁中段置在松坡图书馆前草地,顶及座则放在土路旁,影壁真像铁的颜色,乌黯的,像是一块铁矿石,但从那残缺的石角上,看得出来它的原质仍然是青石的……

铁影壁,从那样冷落的地方迁到名园里来,今后当接受多少人的瞻仰,自己该也高兴了吧。但可怜的倒是铁影壁胡同,它的名字已失去意义了。

上述这篇近千字的实地走访报道,语言生动朴实,虽然其中不乏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说法,但关于“铁影壁”迁移至北海后的介绍,还是颇有史料参考价值的。

据此可知,“铁影壁”虽然确于1947年底迁移到了北海公园,可要完成原有壁顶、壁身与新建洋灰底座的组装列置,至早还要等到1948年春了。

力主迁移,“铁影壁”与梁思成的因缘

关于“铁影壁”迁移工程的前尘往事,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1948年3月间,德胜庵主持对“铁影壁”迁至北海表示反对,还向当局提出了不应迁移而应原址留置的申请。为此,梁思成曾向当局提供了专业意见,从保护文物角度出发,力主此壁应当迁移。且看这一通梁思成致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关于保护铁影壁的信函,原文如下:

顷接四月七日大函,并关于德胜庵住持呈请将铁影壁送还原处各件。查核影壁为元代遗物,雕刻精美,为北平重要文物,理应归国家保护。铁影壁胡同狭隘异常,该影壁横亘胡同中,车马往来,时有撞损之虞,街巷顽童常加涂画敲击。且壁在寺外,与寺内香火无关。原则上文物虽应就原处保存,但事实上,该庵住持未能尽其保护之责。若由本会就地整理,如加设栏楯等,则胡同狭隘,势所不许。且该胡同地处偏僻,使该影壁埋没一隅,未能使市民共赏。今本会议决移立北海快雪堂前,既可免再受损毁,且可供市民观赏,为影壁本身计,实为至当。本会保护文物之义,似应对该住持婉为解释。惟本会办事人员前往搬运时,竟以强硬手段出之,实属鲁莽。今后如有类似情事,理应呈会慎重审核处理。谨抒管见,敬祈主任委员卓裁。此复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原件附还。

梁思成 启

卅七年四月十二日

读罢信文,方知这一“铁影壁”当年竟还有过“庙产”与“国产”之争,寺庙主持与文保机构之间还曾有过交锋,还是因梁思成的恳切陈辞与专业意见,终是平息了争执。这一“北平重要文物”,也就此确定落户北海公园,成了广大市民与游客皆可共享的历史遗产。至此,《北洋画报》1928年“新年号”上那一张“甚属罕见”的“龙卡”,也终于成了大家可以时常看到的首都公共景观之一了。

最后捎带一提,据已辑入《梁思成全集(第十卷)》的这一通梁氏信函,以及随信文一并影印出来的一张铁影壁旧影之“图注”可知,此壁确于1948年3月25日由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迁至北海公园五龙亭东侧列置,成为公园内的一处重要文物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