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的库切在自省,在衰老,在发声
讷言思辨的库切,差点儿就成了“被IT耽误的伟大作家”。放弃IBM的程序员工作,转而一边教书一边写作,从34岁发表处女作《幽暗之地》,到短短9年就首度荣膺布克文学奖、59岁破天荒地“梅开二度”,再到2003年63岁时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起跑滞后”的库切,用不到30年时间就一跃登上世界文学的荣誉巅峰。虽然广泛涉足小说、文论、散文、翻译甚至于书信等多文体写作,但库切发表的短篇小说却少之又少,并且这些看似独立的篇章,实际上还承担着为其长篇小说注解和延宕的职责。收录于《道德故事集》的七部作品正是如此。
指涉
“自省”是库切小说的永恒标识,那些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来的强烈自省,驱使着库切始终把批判的矛头直指自身。在“自传三部曲”中,库切将那些和自身经历高度重合的主人公们,全都依照着自己的全名“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命名为“约翰”,然后又以写作者的自觉从小说中抽离出来,像审视毫不相关的人物一样,审视着自我的过往,甚至不惜把自己刻画成“死者”,让素昧平生的传记作家来一窥他的“生前身后名”。
而在长篇小说《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的八堂课》中,库切则为自己塑造了第二个“替身”——伊丽莎白·科斯特洛——一位年迈的、总在负气的澳大利亚女作家,并通过其口,阐释了对于种族、动物、人文、爱欲等方面的哲学思考。恰如《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的八堂课》是库切对于4年前出版的小书《动物的生命》的补充,《道德故事集》中的《玻璃屠宰场》等篇目,又可被视为是对《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的八堂课》的跟进。
曾经活跃在库切长篇小说中那个反思个人经历的“约翰”、阐述个人观点的“科斯特洛”,如今在《女人渐老时》《老妇人与猫》等短篇小说中,被移位在了同一叙事空间。加上以约翰妹妹身份出现的“海伦”,三个人物虽然以“母子”“母女”“兄妹”的关系处在家庭伦理的三角,并且各有立场、各有观点,时常还会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但又无一不是现实中真实库切的呈现。
正是借助于人物彼此间的审视和质疑,库切操持着有如金庸小说中的“左右互搏之术”,在步步紧逼的对话碰撞中,实现着自我认知的更替和哲学思维的上升。以《老妇人与猫》为例,小说中的科斯特洛、约翰母子仿佛都是“杠精附体”,他们激烈地辩论着“动物有没有脸”、“动物的灵魂可不可见”等一系列看似无聊的问题,骨子里讨论的却是人类和动物的相处——人类应该如何理解动物。不过,库切小说里的唇枪舌剑,从来都没有确切的胜负之分。他把分裂的自我展现给读者,并引导着读者去审视那些人类从未正视过的自以为是和理所当然。
在《女人渐老时》里,科斯特洛对儿子约翰的性格认知是“有点沉闷,平平无奇”、“一个忧郁的孩子,一对忧郁的父母生下的儿子”。小说中忧郁的科斯特洛、约翰母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实中不折不扣的“i人”库切。库切两次缺席布克文学奖颁奖典礼,几乎从不接受媒体采访,就连参加晚宴也会“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整个房间的生气给吞下去”。虽然并未如同小说里的科斯特洛那样,决意与城市文明、人际交往彻底阻断,但库切与科斯特洛的精神契合,正像他自己经说的那样:“一生中,我一直颇为成功地远离了名气”。
衰老
收录在《道德故事集》中的《虚荣》《女人渐老时》《老妇人与猫》《谎言》等短篇小说,不仅拥有着关联的情节、相同的人物,而且还贯穿着“衰老”这条鲜明的叙事主线——这也是库切多年创作最为重要的母题之一。回溯库切过往的长篇作品,衰老的主人公们无处不在:《等待野蛮人》里的边防长官是衰老的,《铁器时代》里的伊丽莎白·柯伦夫人是衰老的,《彼得堡大师》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衰老的,《耻》里的卢里教授也是衰老的。文学创作正值巅峰、人生尚在中年之时的库切,就已经毫不避讳地开始正视“衰老”;而当真正迈入花甲或是古稀之年,库切对衰老的审视自然更为直白。
在2003年创作的《女人渐老时》中,63岁的库切把主人公科斯特洛的年龄设置在了72岁,就仿佛是在假想着自己10年后的老年境遇。故事里的约翰、海伦兄妹,摆出一副伦理道德和人文关怀的姿态,和母亲胶着地讨论着养老的问题。直到故事最后,激烈的讨论仍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结果,双方各执一词的互不相让,也暗示着写作者库切难解的困惑——步入晚境,面对不可避免的衰老,究竟该如何自持?
5年后的《老妇人与猫》,似乎表明库切的两难已经得到决断。小说中的科斯特洛坚持己见,既没有妥协地和儿女居住在一起,也没有像《女人渐老时》里坚称的那样留在澳大利亚,而是独自迁居到了卡斯蒂利亚高原上的一座“蒙昧的村庄”。木已成舟的居住归属,不仅没有缓和科斯特洛和子女们的冲突,相反却使约翰更加认定母亲不可理喻。随着故事的演进,开篇处约翰对母亲“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就不能找个文明点的地方定居”的疑惑愈积愈厚,子女孝亲的职责与母亲衰老的自由,成为不可调和的二元对立。又过了3年,在新的短篇小说《谎言》中,重重摔了一跤的科斯特洛已经成为约翰眼中确凿无疑的弱者,儿子对母亲的劝说也因此褪去了含蓄和耐性,并且夹带上了威胁和嘲谑,“真正的真相”横亘在母子之间更加无法调和。
库切既没把各执一词的“真相”铺陈下去,也没在时间线上继续推进约翰与更加衰老的母亲的对峙,而是在自己76岁创作的《虚荣》中,让科斯特洛回到了年轻的65岁。在这篇小说中,约翰、海伦兄妹面对母亲科斯特洛的“变妆”,并没有表露任何反对,而是纷纷表示“我喜欢你的新造型”、“过生日弄一个新造型再合适不过了”,并且还在旁人面前极力维护着母亲“想再次引人注目”的权利。这似乎意味着此时的库切已经从困囿自己13年的“思想死角”中突围了出来,并且意欲乘上时光倒流的列车,从源头上为衰老的人们争取尊重和自由,让《女人渐老时》《老妇人与猫》《谎言》中顶着正义之名的精神施压和道德捆缚不再重演。
文明
在库切的长篇小说成名作《等待野蛮人》中,“文明”和“野蛮”剑拔弩张——所谓的“文明”高举着正义的旗帜,以绝对的优越感,侵袭着所谓的“野蛮”。《等待野蛮人》的场景设置在了小小的边陲要塞,而在现代社会中,这种高高在上的文明驯化也无处不在。《道德故事集》中的第一篇小说《狗》,就讲述了主人公“她(she)”每次骑车经过一栋房子都遭遇“恶犬”狂吠,经与屋主老夫妇交涉也仍然无果的简单故事。延续了库切的一贯风格,小说借助第三人称叙述,更加便利地呈现出作家置身事外的审视视角;而对于狗的指称,库切也没有使用专门针对动物的“它(it)”,而是用了拟人化的“他(he)”。如此一来,作为狗的“他”和作为人的“她”,就被拉到了绝对水平的状态。这正符合库切一贯的观念——人和动物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文明”和“野蛮”之分,应该拥有相同的生存权利。回到小说情节,主人公“她”自然也无法因为自身的恐惧以及假想的侵害,就剥夺“他”吼叫和喘息的自由,更不应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应该被去世。
库切对于动物权利的声张,还表现为对既有哲学观念的挑战。短篇小说《玻璃屠宰场》就毫不留情地指摘了海德格尔、笛卡尔等人关于“动物的世界经验是匮乏的”、“动物没有理性的灵魂”的论断,并借由科斯特洛,嘲弄了海德格尔“灵与肉”的冲突,表达了对那些被笛卡尔剖胸、断骨、裂心的兔子试验品们的同情。
在库切看来,任何以人类为中心、肆无忌惮地降维贬低和伤害动物的行为都是错误的;动物与人类,正如强势与弱势的人们一样,本就应该被平等对待,而不是分出贵贱。在《老妇人与猫》中,科斯特洛收留了一个野蛮人巴勃罗,以及一群被遗弃于乡村的野猫。当科斯特洛对约翰介绍起他们的身世时说:“巴勃罗有许多兄弟姐妹,可他们全都去大城市了”,“后来人们去城里闯荡,他们卖掉家畜,遗弃家猫,任猫自生自灭”。同为文明社会的弃婴,作为弱者的巴勃罗和作为动物的野猫,也有着如此雷同的命运,这不禁让人想起库切在评论集《异乡人的国度》里评价《米苔》所说的两句话:“野蛮人是尚未置身堕落状态的大写的人”,“所谓文明才是人类的大敌”。